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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月夜对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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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中,简亦之在清心蒲团上盘膝而坐。他的面前摆着三件玉简、一本手写的古册,分别是月寒霜华剑诀、与之相配套的功法(因为乾羽当年并未取名,所以简亦之将它暂且称作《万象合意法》)、霍行留给他的百鬼剑、以及从师无仇那里得到的可以修炼出清浊二气的功法《天元混沌无上法》的拓印本。
他拿起记载着《天元混沌无上法》的玉简,又看向《万象合意法》,面露迟疑。
他如今修炼的功法名为《太素清心诀》,是当年萧为止刚入门修炼时,师尊霄云真人给他的,这个功法是地阶功法,前期引天地灵气的效率比之寻常功法要高许多,但只能修炼到金丹大圆满,本来他就打算回门派后去宝录阁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功法,如今却有两个不同的选择放在他眼前。
一个就是《天元混沌无上法》,这功法不知道师无仇是从哪儿得来的,竟然直指渡劫期,也就是说,如果修炼了这个功法,一直到飞升都不需要再换功法了。当年仙魔大战,道统传承断层严重,如今修真界能修炼到合体期以后的功法就很少见了,如盈天宗这种大门派收藏的功法,最高也只能修炼到化神期。如果这个功法传出去,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另一个选择则是《万象合意法》,这个功法还是半成品,乾羽只创造出了修炼至出窍的部分,如果他修炼了这个功法的话,出窍以后要么重新换功法,要么自己往后创造。唯一的好处便是,这个功法与他修炼的剑诀相互印证,他修炼起来会事半功倍,日后揣摩月寒霜华剑诀里的剩余七式时间会大大缩短,并且剑法的威力也会大增。
就在简亦之纠结万分之时,禁制忽然被人触动,他心里一动,手在地面一拂,四样东西便收了起来。他起身,解开禁制,来到院中。
甫一推门,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院中花树下。简亦之一边向他走去,一边问道:“师兄寻我有事?”白天施玄玑说晚些时候来看他,他还只道是客套话。
施玄玑侧首,玩笑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来找师弟你了?”他举起手,手上拎着一坛酒,笑吟吟道,“大好夜晚,月色也浓,要不要来喝两杯?”
简亦之一拧眉,不赞同地道:“酒乃外物,伤身伤神,何必浪费这个时间呢。大好时光,还是修炼要紧。”
见简亦之说完就真的准备转身回屋了,施玄玑一呆,连忙拉住他,无奈笑骂:“你这个人有时候真是个呆子,好生无趣。真不知你从前都是怎么生活的。”
简亦之盯着他拽着自己胳膊的手看了看,认真答道:“自然是修炼。”
施玄玑目瞪口呆,忽然“噗嗤”笑出声:“简师弟,有时候说你呆吧,你偏偏可爱的紧。”
又听他说“可爱”,这哪是形容男子的,简亦之有些怒了:“不许再说可爱。”
“好好好,不说,不说,”施玄玑含笑看他,“那这酒,师弟到底陪不陪为兄喝呢?”他的眼睛仿佛在水里浸过一般,湿润柔软,仿佛能一直把人的心都看软了。
简亦之与他对视了两息,不由自主就应了下来:“偶尔喝两杯也无妨……”
话一出口,简亦之便有些后悔,不过既然已经应下,他自然不会反悔,一伸手,就想从施玄玑手里拿酒。
施玄玑也算是摸透他的性子了,轻巧躲过,眨眨眼,“简师弟,这酒还得挑个好地方喝,才够味。”
简亦之忍不住道:“真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地方为兄已经挑好了。”施玄玑趁他不备,伸手勾住他的腰,轻轻一带,二人便腾空而起,落在了屋顶上。
“就在这儿?”
“就在这儿。”施玄玑将酒坛放下,摸出两只青玉杯,分别斟满,自己拿了一杯,却也不急着喝,放在手上慢悠悠地摩挲,微微仰起头,眺望着天边如弓的弯月,轻声笑道:“简师弟你看,这儿视野开阔,风景独好,小酌两杯岂不快哉。”
简亦之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甚至都没有喝过酒。一时竟有些无措,只能沉默以对,却不知为何又生出些许明白。他顺着施玄玑的目光看去,看到月牙如钩,星子如棋,夜幕静谧安然。他往下看去,满城灯火,行人匆匆,呼朋引伴,在这本该是出世的修士汇集的城池里,竟生出一丝红尘韵味。
他目光最后落在身边人的侧脸上,月光将轮廓染上一层银霜,愈发显得眉眼柔和,玉似的温润。
“简师弟,你看,”施玄玑声音清浅如絮,落在三月春风里,“就算是修士,也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人,有仇人。记得刚入门的时候,每每去听前辈布道讲座,最常听到的便是说,吾辈修仙之人,要剔七情六欲,万事不萦于心,才能走得长远。”
施玄玑顿了顿,笑问:“简师弟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简亦之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这个想法确实是如今大部分修士的想法,因为随着修士修为的提升,心境也会受到越来越大的考验,在筑基之后,每跨越一个大等级,都需要经历心魔境。所以很多人都认为,只有做到无牵无挂,心境上才没有弱点,在大道上才能走得更远。
这便是如今大部分修士推崇的,所谓的“无情之道”。甚至不乏有“杀妻证道”等事发生。
从前简亦之也是一直都这么认为的,当年的萧为止心如止水,也确实走得很顺利……其实一直到方才,他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不知为何,被施玄玑这么问出来,他却犹豫了,也隐隐有些明白当年霄云真人为何会看着他叹息了。
施玄玑看他一眼,眼神幽深,仿佛能一下子就看到人的心底:“简师弟既然是这么想的,那为何还要面露犹豫呢?”
简亦之沉默半晌,低声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施玄玑轻轻笑了笑,并不为这个答案感到意外,眼里露出一丝迷惘,“其实我也不知道。”
“世人都说要追求大道,可到底什么才是大道呢?难道说只有清心寡欲,无欲无求,才是大道吗?”施玄玑低低地道,“可若真做到了无欲无求,连追求大道的欲望都没了,那还修什么道,不如直接转世投胎去吧。”
“……我不知道。”
“好了,怪我,不由自主就说起这些了,害师弟和我一起不开心了,我们今晚是喝酒的,”施玄玑举起酒杯,唇角微扬,“这第一杯酒呢,就敬师弟成功拜入我盈天宗。”
简亦之看了他一眼,与他轻轻碰了下杯,抿唇喝下。
酒水出乎意料的甘冽,仿佛才融化的雪水,清寒入骨,却因其中三分桃花香,而带了点酣甜,余韵绵长。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酒?”
“这酒……”施玄玑抬手又给二人斟满,不知想到了什么,垂下眼,沉默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声,怅然道,“叫‘故人酿’。”
“故人酿?好奇怪的酒名。”
施玄玑轻笑一声。
简亦之觉出点什么了,“什么故人酿的?”
施玄玑看着手里的青玉酒杯,酒水是淡淡的透明色,映着月光星辉,有些潋滟。他低声道:“不是故人酿的,是我酿的,为了纪念故人。
我三十多岁时才入门修行,当年在家时,便十分爱喝母后酿的桃花酒,拜师修行后也时常嘴馋,于是搜集了桃花瓣,自己琢磨着酿。可惜啊,无论如何都酿不出她酿的滋味。”
有些话一但开了头,便有些止不住了,又或许是有酒气上头,情绪比以往都要难以克制,施玄玑静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今日其实是我母后的祭日……”
难怪他今晚总有些不一样,原来如此。简亦之想起师尊去世时自己的哀恸,以己度人,看着他有些寂寥的侧脸,升起一丝愧疚:“对不起,我……”
施玄玑摇摇头,又笑了起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是我硬拉着师弟陪我喝酒,还害师弟坏了心情。”
简亦之只能道:“没有的。”
“别人不知道,我自己却很清楚,”施玄玑语气轻松,故作玩笑道,“很多东西我都割舍不下,用有些道友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红尘心太重吧,成不了气候。结丹之后这种感觉尤其明显,我心里总有困惑,眼前仿佛一团迷雾,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走。唉,这修真可真难啊,若早知道如此,当年我就该在家享清福的。就算时日无多,也好过这日日纠结。”
简亦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好啦,不说这些了,”施玄玑抬起手,“来,这第二杯酒,就敬师弟你成功结丹。”
简亦之看着他,尽管他脸上愁色已经敛尽,笑容一如往昔,然而不知为何,简亦之就是能看出他心里的不痛快。
无话可说,一饮而尽。
施玄玑很快就将酒杯满上了:“这第三杯酒,敬师弟成功结出剑心。师弟你这回可是为我们盈天宗争光啦,等回去后赏赐是少不了的。”
……
“第四杯酒,敬师弟有了从风。”
……
“第五杯酒,敬师弟成功从传承之地出来,唔,虽然师弟拒绝了那位前辈的传承,不过这正说明师弟胸有大志啊。”
……
“第六杯酒,嗯,就敬师弟,敬师弟愿意陪我喝酒吧……”
简亦之终于忍不住握住他往嘴里送酒的手,“好了,别喝了!”
“……师弟啊。你知不知道我刚见你的时候其实也不喜你,因为那时候我觉得你有点像一个人……像萧为止,其实我以前一直很嫉妒他,都说他道心坚定,心无旁骛,从来不知凡愁为何物。”施玄玑笑容慢慢散开,怔怔地看着酒杯里的酒水,又看向他,那双素来幽深的黑眸像蒙了一层雾。简亦之说不出心里忽然升起的感觉名为什么,似怒似恨,似怜悯,似迷茫,似恍然。
他从来嫉妒施玄玑走得稳当,不似他几经坎坷,甚至还听师尊赞许他,说自己不如他。
可谁料原来施玄玑也在嫉妒他。
他嫉妒施玄玑经历的多,施玄玑嫉妒他经历的少,倒也可笑。
简亦之忽然松开他的手,主动举起酒杯:“方才是师兄一直在敬我,如今该换我敬师兄了。”
施玄玑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师弟要敬我什么?”
“我敬师兄,”简亦之道,“多亏师兄,解决了方才一直在困扰我的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
“师兄来之前,我一直在犹豫,该选适合自己、日后却要靠自己摸索的,还是选不适合自己,却能畅通无阻的。”
施玄玑笑了笑,没继续问,与他碰杯饮尽。
简亦之再次斟满酒杯:“我再敬师兄,”他神情平静,是一直有的执着认真,“敬师兄大道得成。”
“师弟是喝醉了吧?”施玄玑酒杯本已举到唇边,闻言不由停住,自嘲一笑,“我连道是什么,在哪儿都不知道,何来大道得成?”
“所以这杯酒还不能喝,”简亦之忽然笑了一下,拿过酒杯,将其一倾而空,“等师兄得道之后再喝,师兄可别负我啊。”
都说平日里不笑的人,笑起来才是最为致命的,施玄玑目光凝在他脸上,仿佛看到了坚冰乍破,乌云骤散,晨光和煦,鸟鸣清风。怎么都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