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8、第78章 ...
-
新年总是令人欣喜给人无限憧憬的,即便是穷得叮当都不响的人家,也要去刨两只红薯烤出一手温软,破屋残墙底下做个金灿灿的白日梦。
身为殿上人的博雅大人当然不会如此寒酸。簇新的一套衣冠,从里华贵到外,从头庄雅到脚,远看着威仪赫赫,近看——近看就像一披了老虎壳的山猴子,尤其当朝中众人在新皇上位后的第一个元日里纷纷掏心剖肝,争先落后痛陈满腔赤诚之际,博雅大人却略显不安,时不时挠脸摸耳,间或拿扇子遮掩了大半面容,只露双微眯的眼,遥望好似沉醉于这一片热气腾腾的心肝中,左近观之,又全然是副神游太虚的模样。
今日清凉殿富丽堂皇更盛以往,御簾和帽帘的边缘皆是重绫繁织,公卿们长长的五彩缤纷的下袭闲搭在勾栏上,真是壮观的衣料展示会。隐身于御簾之后的女房不经意间滑出重重叠叠的袖袂,面青里紫的玉虫色与薄黄面薄青里的青柳色交织着,又有捶打出熠熠光泽的红梅织袿角,和配蓝印染色的裳边,一样的雍容秀妍。
雪后初晴的早晨,庭院中有未及消融的浓白,竹叶上桂枝上,渡廊靠着边儿的廊沿上,到处是银色璀璨,该是冻手的天气看着却十分悦目,更配上名贵的馥郁熏香四处飘袅着,几乎使人分不出人间天境了。
博雅大人忽然咳嗽一声,他身边的某位正在慷慨陈辞,冷不防受了惊吓,一口气闷在喉咙以下两寸,出不来也咽不下,哽咽着显出难过神情,博雅似乎并未发觉自己造的孽果,他刚才走神走得远了点,忽然想起按照惯例午后将有御宴,如此一来下殿的时间必得延后,若是要日落前回府怕是会比较赶。
好不容易大家能团个新年,唉——
博雅又叹口气,那位刚缓过劲来的因这一恍,舌尖被咬个正着,眼泪哗啦的就流出来,旁人无限敬佩地看着他,都赞叹他超出常人的拳拳深情。
熬过御宴出了内里,博雅急往本邸去和母上请安,王妃近两年看淡了许多世事,她命身边人拿出封好的礼物递去,说,过几天将真葛带来吧,我已好久没见她,不知道又长大了多少。
她呀是一天一个样,有时才过一晚上便像换了个人,我都不敢冒认。博雅说起真葛就眉开眼笑,现在最爱拿着笔到处涂画,我那副静山远舟屏风算是彻底成了她的画板。
想当年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相同的愁人呐。王妃怀念地感喟道,那时我们刚被接至府中,你小小的个儿也不怕生,在你父上的房间里钻来走去,绊倒了几帐又摔破了杯盏,额头上撞出好大一个包跑到美浓怀里哭……一转眼,你也是别人的父亲——
王妃顿了顿,嗳声说,若是亲生的——
没有两样。博雅打断她,真葛就是我最宝贵的孩子。
王妃不再说什么,叫身边人多端了一串黄晶玉石的手链出来。
这是我成年时父亲送于我的礼物,给那孩子吧。
博雅认得这东西,一直被母上用绸绢裹了收在妆台小格盒子里,自己曾偷偷拿出来玩过,被发现后几乎喂棒子,小心肝很受伤,所以记忆尤其深刻,此刻再见怅然少许惊奇很多。
他将手链揣进怀,道了声母上晚安,出来又赶向四条。
真葛换了身繁菱唐红小袿,天真烂漫地从屋里跑出来迎接父亲,一头扑到博雅腿上蹭了蹭,昂着小脸说,大爹爹,吃果果。
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看得博雅相当欢喜,他矮下身轻轻捏她脸颊,就知道吃,以后长成一个大胖妞,爹爹抱不动,扑通跌个洞。
真葛面皮极嫩,捏起来极爽手,博雅忍不住又捏了一把,真葛抓着他手嘟嘴,疼疼,大爹爹坏。
那大爹爹给你吹吹。博雅捧着她脸柔气吹了一下,真葛在熏得暖烘的屋里呆了很久,双颊透着薄红,好似樱花瓣。博雅觉得自己手指太粗糙,一抹上去都会留下可恶的痕迹,扯袖子遮了手再抱起真葛走进寝殿里。
美浓和乳母整理出一室新年气派,俊宏领一干人在外面排了一溜儿,齐齐给博雅道贺,博雅挥手说,大家忙一年也不容易,这几天没急事的都歇着去吧,和家里人团圆团圆。
他向来是个没什么大架子的主人,待人又体贴,底下的侍从杂役少有怨言,听说还能放个假莫不喜笑颜开地谢恩而去,之前俊宏已经拿准备好的赏银每人派了一份,博雅想了想又让他去追添了一笔。
真葛眼巴巴盯着矮几上的小豆糕,偎着乳母问,什么时候可以吃呀?
博雅去内室换衣服,真葛跑到帷帐边掀个小边缝歪头瞧着,博雅说你在哪里干什么,没有谁家女公子会偷看父亲换衣服,去找美浓给你切块小糕先吃着。
真葛立刻就去缠美浓,美浓只给她切了一小块,她不太满意,但美浓说只能这么多,要不待会儿的正餐就吃不下了。
真葛啃了小指头那么大一点下来,拿舌头在颚上磨着。
博雅换了身直衣出来,晴明恰巧走上廊,真葛本来在舔指头,听见动静呼的就跑去一边喊小爹爹一边瞄准目标跳着往他怀里扑,虽然个子矮力气小照理是扑不上去,可晴明往往提前蹲下身,她便顺利的搂到脖子。
博雅略有些不甘,真葛从来抱他腿挽他胳膊,见了晴明却次次扑怀而且次次成功,更可气的是,自己去扑都没一次能扑得这么顺当。
晴明和悦地微微笑着,拍了拍真葛的背说,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美浓的话?
有。真葛很使劲的点头,美浓只给我这么小一点糕糕——她比划着——我都没有闹。
晴明赞许地摸她头,进去吧,外面冷。
他牵着真葛进了房间,北居跟着把手里东西依壁障边放下,甩了甩手,晴明说放好了就过来喝杯水,干了一下午渴坏了。
博雅问你们不就是做了场新年祓礼,阴阳寮什么时候抠门到一杯水都舍不得拿出来?
晴明倒水递给北居,说,今年稍微有点特别,要忌水。
熏陶好几年了,博雅依旧是一知半解的,他也不想去深究,看人员到齐了,招呼俊宏悬盘都摆上来,开始属于四条的新年宴。
博雅居上座,虽然去年免了中将职务,好歹还虚挂着个从四位的官位,大家是熟人不讲究太多规矩,俊宏、北居、美浓和乳母排着给他道声贺,晴明转向他拜首,他手一抬说,别这么正经,难得能聚个团圆。他点着晴明说,特别是你,到新年就你们忙,说说欠了我几个新年了?
还有别人在,晴明并不多露神色,垂眼道,让博雅大人年年空守,抱歉了。
博雅看他一眼,有些话眼下也不方便说,端起喜气洋洋的脸色招呼众人随便吃随便喝。
一顿饭吃得暖乎,倒真像是一家人似的。
天色有点晚了,真葛睡眼惺忪地还要晴明给他讲风狸的故事,晴明搂着她说,好孩子应该睡觉了。
真葛依在他怀里,小手抓着前襟,模糊了口舌撒娇,不要,我要听小爹爹讲。
年末阴阳寮里忙碌,晴明有好几天没空过来看她,此时也略显不舍,他抱着真葛脸贴在她额角上,看了眼博雅,博雅心念微动险些把持不住,咳嗽一声叫乳母,带小姐回房去吧。
乳母应声过来,真葛勾着晴明脖子唔唔,晴明柔声细语地哄她说,明天小爹爹陪你一整天。
真葛犹自抓着他领子在他颈侧磨蹭,博雅近处看着眉头莫名抽搐,横手捏着她小胳膊一扯,好了好了,跟乳母回去睡觉去。
晴明小声说,不如今天晚上……
博雅很快接过话,今天晚上乖宝宝要做个好梦,梦见好多漂亮的贝壳,满是花朵和蝴蝶的庭园,今年不管什么样的愿望就都可以成真了。
真葛似懂非懂朦朦胧胧地被抱走,晴明一直看着她出了帷帐,趴在乳母肩头朝他挥了挥小手,离情何依依,晴明空着怀抱顿感落寞,他垂眼看摊在膝上的手,孩子的软嫩尚清晰,此刻飘了阵小风在上面,一瞬间,眼前就黑了。
喂,我比她更厚实吧。博雅双手环着他肩膀说,我也好几天没有和你见面了,一句话都不捎过来,从刚才进来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正眼色给我,你这个薄情寡意的,你太伤我心了。
晴明推了推他,我倒见博雅大人十分逍遥自在,邀朋唤友,弄笛抚琴,天天笙歌不断,深为乐趣得很。
呃——博雅俯在晴明肩弯上干笑两声,你老不在又见不到面,我自然要想办法稍微打发一下无聊,再说了,忠行大人教你那些不是用来偷窥的吧,还是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放心不下?
博雅贴着他脸,悄声说,那你有没有看见我教真葛写你名字?其实我想写,不好意思……真葛抹了我一脸墨,她认真的时候和你很像,眼睛都是潭水似的……
他絮絮叨叨,晴明有一声没一声的点头,博雅说你累了我们回去睡吧,拉着他转进内室。
早上熏了点暖香,现在清淡的飘浮着,格子窗下梅花火盆里燃着银丝木炭,屋里春意浓然。
晴明躺在寝台上又不怎么想睡了,博雅握着他手说你不困啊。
有点,但是,太静了。
唔?博雅想着说,你是这几天忙出来的什么后遗症啊,人家巴不得安静睡觉,你还想怎么闹腾着当催眠曲吗?
自己说着笑起来,前天治部卿和我说他那位新夫人,自己喜好念经不算,还特别喜欢召集发动身边人一起念,三天两头法声赫赫,走过路过总以为他家里热衷于做法式,或者家宅不安宁需要常常的诵经除怨,治部卿一听见那些声音就想跑,被新夫人看见了还责备他没有虔诚之心,佛祖要降罪云云,我看他这次是彻底栽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陪你呀,独自睁眼躺着多无聊。博雅又跟他摆另一些人的糗事喜事龌龊事,说到被左迁为周防守的前藏人少纳言,唏嘘惆怅了一番。
他写信来,那个地方三面望出去都是海水,激涛拍岸,乱石嶙峋,渔民守着破船拉网,吆喝声听起来非常粗鄙。官舍周围种了很多红松,这种树不管多贫瘠的土地上都能生长,还有许多夏桔花,初夏开放洁白的花朵,有酸甜的香气,勉强抚慰他远离浮华的孤寂。
我听说那里人喜食河豚,每年因为贪嘴枉死不少。
他也说河豚肉太鲜美了,尝一口就止不住,明知道是很危险的事,偏偏一边侥幸着一边继续尝试。
晴明压在博雅胳膊上,挪了挪头,世上就是有那么多的人,为着一件向往甘愿抛开生死,外人看来愚蠢,他心里也想要割断,可是无论如何下决心就是断不了,又痛苦又快乐的沉迷着,这样的人是陷在了魔障之中,无可破解无可救赎。
然而佛祖不是说——博雅给他掖紧衣被,以菩萨心入修罗道,焚自身修业而救迷途之魂,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若已入修罗,又何谈魂魄,那是早被遗忘在奈何川中,与日月同腐朽了。
晴明在博雅臂弯中翻个身,搭胳膊在他腰上,博雅下巴抵着他的额,轻声说,新年不要谈这些令人伤怀的,我给你讲讲温明殿里发现一窝小狗的故事,某天内匠寮的人领命去修理那里的一副书架,就在靠南的箱子后面夹缝中,听见有微弱的低低呜鸣声,两个人把箱子旁边散落的东西收拾开,手伸进去一摸,呵,软趴趴毛茸茸的,吓了一跳……
他喃喃讲述,声音渐渐稀薄了,晴明窝在他心口,微合着眼听他稳定有节奏的心跳,明明就在耳边,可有时虚幻得好像是在梦里,一觉醒来便毫无踪迹,他竟然有点慌张。
博雅……博雅……他非常轻的唤着,博雅迷糊着应了声,然而没有醒过来,晴明抓着他内衣料子,贴在他温暖的身体上,想着如果天亮了发现这真的是场梦该多可怕啊。
他忐忑着抬头,触及到博雅绵长的呼吸,看见他暗色中安宁恬然的容颜,嘴角略微翘着,是为着怀里的人还是因为做了美梦?
新年的第一梦呢,博雅,你一定要笑着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