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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3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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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居在廊下架了个小炉子,炉子上再架着只药罐,罐里咕噜咕噜冒着水泡,他抄把葵叶扇子对着炉门扇风,旁边地上还摆着沙漏,这边漏完了他就翻过来让它接着漏,翻过六回,灭火起罐,等药汁稍凉点倒在碗里端上廊,再送进晴明屋里。
他干这些事已经一个多月,熟练得几乎闭着眼都能做,但他可不敢闭眼,毕竟火很烈药很烫,晴明每次跟别人干酒一样干药的时候他心里都是一抽一抽的,怎么有人就这么“习惯”吃药呢?
博雅对药材不在行,有次晴明正喝药时他来了,拿过他喝干的药碗闻了闻好奇地问,药都是苦的,你的这帖为什么会是微微甘香?
晴明把碗从他手里抢下来说,谁会去闻人家吃过的药碗,你这人真是的……
我一路走来闻那药味都带着甜,以为是谁耐不住故意洒了香,你说嘛,为什么?
夜合欢、萱草根这些都是味甘的药材,辰砂虽味苦但用得少,还加了些甘草,所以是略微甘香的。
博雅恍然大悟似的,那我也熬帖这个药来吃。
晴明瞥他一眼,你没病吃什么药……
可你呢,究竟是什么病?你师尊不是挺厉害,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饱览群书学贯古今的,他老人家都瞧不出来吗?
晴明默吟了会儿,师尊近段时间都很忙,等他忙过了吧。
怎么,他都还没过来看上一眼?你可是他亲徒弟,号称最宝贝的徒弟呐。
博雅对忠行大人素来有几分忌惮,觉得他在温良慈和之下是又高深又神秘,没想到其为人偶尔也极其飘忽的。
晴明看不惯他大呼小叫,说你急个什么?
博雅今天非常老实,收起笑脸说,急你如果病老不好,成天抱着药罐子,会不会突然有天修炼成药罐神了啊?!那我不是要对你多烧几柱香祈求你这罐子莫摔了,摔坏了就没罐子可煎药了。
他态度正直的紧张着,直直盯着晴明,好像眨下眼对面就换成一只真正的罐子了。
晴明对他可以拿一切事情来调侃的本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晚上没应酬了吗?
博雅摇摇头,他们要去冷泉院办歌合,我没兴趣就不去了。
可是我有应酬。
啊?博雅大惊,你要应酬什么?
和百鬼的应酬。晴明送出个“我可不似你这般闲”的眼神,坐到柜子边去收拾东西,所以请中将大人回去歇息吧。
博雅偏着头看他,不是赶我走的借口吧?我听说你最近都没有被派出去,好像忠行大人特别有交代过。
晴明回身说,但我总得要在后面替他们防范着。又低了声说,这个月的实践分是泡汤了。
咳我说,你是不是读书读呆了,整日脑袋里只装着功课啊分数啊,现在是师尊特批的偷懒机会,百年难寻千年难得,你就好好的享受吧。
晴明终究是个认真本分的人,整理好必要装备,和小安一起准时到指定地点集中,即便是后勤保障的活儿照样做得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雪女身体轻盈敏捷,虽被困于阵中,依旧携着冰花雪瓣穿梭往来不肯屈服,一股股寒风四下里乱吹,协同守阵的几人莫不缩头缩脑,关口不得不分点神提醒各位要发扬认真勤奋、顽强拼搏、再苦再累也要坚守岗位的阴阳寮精神,抱元固一誓擒妖孽,那些人听了这话似乎深受鞭策,立刻都专心致志,任那风吹雪又刮,在夏末的时候冻得瑟瑟发抖。
传出去的话,又是个不好模仿的典范。
小安实在有些抗不住,没留意恍了恍,一只锋利冰锥刹那间迎面而来,他出于本能反应朝一边避闪,虽然努力控制了脚步但还是很不幸的踢歪了结阵石子。
雪女把握时机冲出法阵,欢快的笑声传遍方圆三里,她的衣衫轻薄如蝉翼,半透半明的泛着清蒙光华,悬空舞动着,又有晶莹璀璨的冰花缠绕着,真好似天宇受卖命仙降凡界,迷呆了两个失眠到街上溜达的路人,吓翻了三个正撬门的宵小。
晴明被安排在最后面,抱着一堆法器望着那片雪荧跑,雪女的速度并不快,更像是存心调戏,狠狠飘一段就略停下来等着关口他们赶上来,待他咒印刚要结起的瞬间又嗖呼呼地折个弯贴着人家房檐飘。
一个老头打着喷嚏推开窗看了眼,后来直到他故去,一直都跟人家念叨说那天晚上,他死了二十年的妻子回来看他了……
众人从城边荒地上一路追到城里公卿聚集居住区,关口暗感不妙,她若是晃进任何一户宅邸都是凄惨无比的事,他几乎已经看见谁气势汹汹地指着长官的鼻子训斥,而后长官气势汹汹的指着他的鼻子训他。
他做了几年的阴阳师只看见别人遭受过这种待遇,从没想过哪天也轮到自己来体会。
根本就是人生最灰暗的面貌。他心想,我宁愿今晚陪上性命,就当是为了保护京城百姓人身及财产安全而光荣捐躯了吧,好歹还有笔抚恤金,妻子还能靠它养大孩子,唉,我才两岁零四个月又十一天的儿子唷,父亲不能看着你成为社会栋梁了……
他们漫无目的的在城里兜着圈的跑,已经有人体力不支只能扶墙走,雪女的动作也缓下来。关口满腹怨气顿时发作,刷刷划出最强封灵符,强劲有力地打出去,只听雪女娇号一声落地,回眼忿忿地瞪着关口,在他以为得手的瞬间呼啦啦满天狂风卷残雪,十分凶狠地朝他们扑击过来。
晴明在半路有些气虚歇了会儿,赶上大部队的时候,只看见雪女拧着纤柔腰肢转身飞飘,关口喘着粗气勉强追上去,小安摇着旁边的人喊半天不见动静,忙忙跟上关口。
看来今天是遇见强妖了。
晴明暗忖着,一边从法器里拔出弓箭一边叫小安,等等,用这个——
话未尽,他忽然觉得四周很熟悉,跑了会儿转头一望,不就是博雅他本邸吗。
中将大人下午在他那里说“晚上没事做又没有人陪只好回去睡觉”的可怜语气还清晰在耳,倦了一个多月的情绪莫名高涨起来,晴明拔脚跑过小安跑过关口,完全不顾后面两个人对他大呼小叫,丢了累赘的法器,搭弓上箭潇洒利落。
呼啸风过,特别念咒加持过的金头小箭嗖的发射出去,冲破那一片雪障,但闻雪女凄厉长吟,扑通掉地。
关口一把推开晴明,结印打符,雪女负隅顽抗,一双白银似的眼睛散发着冷冽杀气,张开利指,周身卷着十分猛烈的冰雪反扑而来。
关口咒即出,大喝一声“封印”,雪女左肩被金箭戳出的伤口喷出幽蓝水光,她痛苦万分地扑在地上滚动,再撑起头发凌乱得分不出前后的脑袋,噗的喷出一股缥缈冷气,就缩化成鹅蛋大小的一颗灵元球,被关口捡起来丢进乾坤袋里。
跑?跑再快还不是被收,真是浪费体力。关口恶声恶气的摇晃着乾坤袋说,转头来斜一眼晴明。
晴明提着弓,正在摸耳朵,刚才雪女那口气擦着耳廓过去,要是正冲上脸一定会被钻出个肉绽见骨,而且还立刻就被冻成标本,血都流不出半滴。
他犹自后怕着,就听见关口没好气的说,你越职了,回去写报告。
那些被扑倒在后面的人终于赶过来,看见居然已经收工,略有些惊喜,小安走两步靠到晴明身边问,你没事吧,脸色惨白惨白的。
真冷。
晴明低声嘀咕,小安方才想起来他是最怕冷的,雪女虽被打回灵元态但周围的温度还没升起来,小安拍他说,一会儿就好了。
关口着人把散了一地的法器收起来,再对着两个阴阳生说,回去写报告,明天上午交过来。
小安一听又要写有些皱眉,拉了拉晴明一起回未坤邸。
北居见他们回来了,欢喜地跑过去迎接,他习惯性的牵晴明袖子,问,师兄,那个雪女长得漂不漂亮?
小安敲他脑袋说,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
北居躲到晴明身边吐个舌头,然后抬起脸对晴明说,师兄,你身上好冷。
因为雪女太厉害了嘛。小安伸个懒腰说,我都快冻僵了,你师兄能不冷冰冰的吗。我要去睡觉了,该死的报告,明天早上再写。
他挥了挥手朝自己房间走去,晴明被北居牵着回了屋。
师兄,来喝杯热水暖暖。
北居倒了水端给晴明,晴明喝了口,让他把灯拨亮点。
师兄忙了大半晚不累吗?北居一边挑着灯芯一边问,子夜了呢。
被冻了那么会儿,什么困倦都没有了。晴明坐到文台边,我写会儿东西,你先睡吧。
北居还是小飞虫的时候,通常都不在晚上睡觉,只顾和同伴们在池塘边玩,白天才躲在草丛里休息,自从化了人形渐渐改变了作息,但要熬夜也是没问题的,何况他看晴明说不困眼神却不怎么好,便挨在文台边给他磨墨。
越职报告其实就是检讨书,晴明这般优秀的学生极少写,回顾十几年来,似乎就有过两次。
一次是刚学会冻结术,很新奇,看见什么都拿来练习,周围的小动物被冻得没剩一只,树上的鸟都掉下来几个,直到师兄们从旁边过,他本想打招呼,却惯性的念了句“冻结某”……
还有一次是例行月考上,有位阴阳博士以自己测算出下个月有日食的结论为题,要求写出推演过程,晴明推了一遍发现题目有错,秉着严谨治学的态度,他在考场上举手示意,然后站起来说“这道题错了”。想那位博士混了阴阳寮十几年,靠的就只有这推测天事的本领,当场面子挂不住,师道尊严怎么能被黄口小儿侵犯,他坚持着自己的绝对正确性,直接让晴明写考场冒犯师长的检讨书。后来实际检验了真理,晴明被平反,其严密推测的过程被作为范本,阴阳生人手一份,而那份检讨书撕毁作废,太过自负的阴阳博士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所以严格说来,晴明只写过一份半的检讨书,这次情况又与以前不同,他想都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头脑发热无视组织忽略纪律的一天。
该不会是睡眠不足造成情绪失调吧。
他随便的想着,写了几行字叫北居关门,北居愣了一下,这大热天的,已经放下窗子了,再关上门……但还是照话去拉好门。
过了会儿,晴明站起来走到门边,确定严丝合缝,看格子窗也关得好好的,而北居在擦汗,他默默想,这雪女的修为也太高深了吧。
晴明去画了道符化水里喝了,等半晌似乎没反应,又想是不是自己多疑而生寒,干脆招呼北居灭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