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18章 ...
-
秋去冬来,天皇陛下开始研读史记,民部卿薨了,平将门轰轰烈烈的叛乱正式开始,藤原纯友趁机揩油的计划也展开了,本来他就想小揩一点怡个情,没想到越揩越揩上瘾,最后索性一起叛了。
此类噩耗是接二连三连绵不断,导致一段时间内群臣见面头一句都是:今天你噩了吗?
天皇陛下忧虑归忧虑,手无金刚钻揽不不起那瓷器活,太政大臣寿高身怠,上殿来老声悠悠的光说世局小变陛下当省。天皇陛下仗着自己躲在御簾深处,嘟囔说,朕还没机会插手根本白纸一张拿什么来省?!
当夜他和值宿的藏人下棋,藏人很伶俐了,还是不小心连赢三局,天皇陛下丢了棋子道声无聊,摆驾飞香舍,熙子女御恰身有不适无法起迎,终悻悻而回,又百无聊赖,问殿上还有谁在,左近女官说有博雅中将在,想了想招手叫请他过来。
博雅今晚本不当值,头中将拜托拜托他就答应换班,揣了龙笛说如此不如练习新曲,刚呜呜吹了一段,暗夜里冷风撞门圣诏传到,他领了命收拾干净便跟着出去,走在板廊上听见御簾后面有窃窃私语,且走一路听一路,心中默默担心该不会是某个交流会的成员在商量他与谁的事。
又要到新年,也就是说新一期“欢迎榜”和“配对榜”正在酝酿和评选之中了,他衷心希望自己逢榜必落,阿弥陀佛。
博雅汝在想什么呢?
天皇陛下意兴阑珊的开口问,博雅心头那些想法是不上道的,随口找个托词敷衍着说,愚弟承蒙圣眷隆重,唯当涕零以谢,肝脑相报,无奈家中变数竟不能随侍于侧,实在有负皇恩,臣亦惶恐。
嗳,孝乃人之道,朕感其赤诚心意,准其回家侍奉,博雅无须忧虑。
天知道,博雅才不忧虑这个呢,信浓夫人感染了风寒挺严重,他巴不得助雅多耽误些时间最好有人告他怠慢公务被降职。
博雅对目前时局如何看待?
冷不丁被问到对烫手山芋的看法,博雅下意识的奉承在先,借陛下之威仪,叛贼必将伏诛。
要说这一对明明是叔侄,却比一般家人跟多隔阂,天皇陛下登基前一直住在外祖父藤原府中,虽然自小体弱但依旧被严格严谨的教育培养,忽然某天位登人极,他才刚开始念经书呢,嘴里正缺了两颗门齿说话漏风,由此一入深宫愁似海,无处诉苦水,常夜里苦闷睡不着就想,怎么给他摊上那样怯弱的一个爹呢。
而母系出自同一血缘的博雅,自由散漫无心正题,该看的书看了不该看的也看了,成天价摆弄管弦歌乐也不见有人讲一句“玩物丧志”,甚至还受到醍醐上皇亲自教导来着,天下的名家找到大半,乖巧伶俐顺风顺水的拐着人家教他,当然有部分人是被皇家背景给压的,后来他不在皇族当中了,更是乐呵,混着几个朋友东游西逛好不快活。
所以从某个方面来说,天皇陛下是很嫉妒这个比自己年长的侄子的,倒是助雅小他几岁对他一味崇敬仰慕,虽然本身没有特殊才华,正是那天真无知颇得他欢心。
两个人没什么味道的聊了几句,博雅抽笛子吹了曲绵长调子,天皇陛下的睡意被培养得差不多了,博雅就退回值宿所继续练曲子去。
信浓夫人怕是熬不过新年,助雅很悲切的在博雅面前哭。
想他刚会走路没了父亲,刚元服又要没了母亲,博雅也替他难过,千方百计的延医问诊,放话出去说只要医得好什么报酬都能拿出来,结果巨奖之下,药汤吃了几十副也不见好转,渐渐的他有些忧心不是单纯的病症。
这天他专门告假来到外郊探望,隔着帘子只闻冲鼻的苦药味道,信浓夫人勉强回了问安的话就接不上气,助雅为她抚了好一会儿胸口才缓过来,接着就昏昏沉沉,助雅蹑手蹑脚出来拉哥哥去别的房坐,说母亲近来饭食极少清醒的时间极短,醒着的时候也很萎靡,眼看那身子一天天枯槁,真是令人绝望。
博雅揽他肩安慰他,又说已经到这步田地就让阴阳师来看看吧,我一定去找可靠的来。
可是母亲她……助雅泪眼婆娑的望兄长,母亲念佛礼佛,最不待见阴阳师,说他们欺世盗名就会玩弄把戏,把神灵都亵渎了。
然后把信浓夫人平时讲的关于阴阳师的坏话都说了一遍,他是没恶意的重复,母亲的执念也并没有影响博雅曾对他灌输过的人生观世界观。博雅先听着觉得挺不是味,然后渐渐就大度了,当作笑话听得饶有趣味。
信浓夫人嘛,你也知道,她以前不待见贵族结果和父亲好上了,以前不待见苦修的僧人结果念上佛了,人要转变是很容易的,如果这次真是鬼魅作祟非阴阳师不可的,等她康复了再慢慢和她说原委,相信信浓夫人一定能理解。
助雅还有些犹豫,博雅就说到这个时候那个什么当活马医,难道你真忍心看她奄奄一息拖着升天?放心吧,都教给我。
被博雅拍了一掌,助雅牙一咬头一点,事情便这么决定了。
博雅很谨慎,人命关天的大事,尽管他拍胸脯保证过也难说最终结局,于是他先去找晴明。
晴明正誊写祓文,预备年末祓禊上用,北居拨着火盆里的炭,没留意灰末飞起来呛到鼻子里,他捂着半张脸不住打喷嚏,晴明只好停下笔抽张怀纸给他擤鼻子。
北居就是那只萤火虫,因为他原本的灵气比较高级,化出来的式神也比较高级,而晴明最近养式神的技术高深了不少,像金橘石竹都能养到过了季节且长出了少年身姿。若不出意外,北居应该能养到明年夏天和他的同伴们团聚。
据北居自己说他有十二三岁了,但不知是晴明的功力还欠火候还是他本就显幼,如今看起来也就是个八九岁童子,说话的声音还沾着点奶气,力量也小。晴明给他梳了两只髻挂在耳边,模样倒挺伶俐乖巧,又托保宪找些童子衣服——以前式神的衣服是随身而化,梧桐叶子就是苏芳外衫,甲虫就是浓青外褂——考虑到北居呆的时间会很长,便想给他多配几件替换。
保宪见晴明很注重这孩子,也着意地给他挑选,翻出过去旧衣里合身的带过来,北居先换了身应景的白面薄紫里的水干,里面是朽叶色单衣,晴明捋顺领上系带,给他扎了个漂亮的结。
北居脸蛋粉扑扑的,头发黑墨墨的,低眉顺眼站着。他头一次化人形,头一次穿衣,有些别扭,可被人夸奖“真漂亮”,还有好几个人偷眼看着,神情里默默赞许,他就不太好意思了,颊上浮出可爱的红晕。
晴明摸摸他的脑袋,让他转个圈看看,歪头想了想,从自己衣箱里找到一只琥珀坠,柔嫩的黄丹色里面有几道绛红丝印子,拿唐红丝绳系了挂到他脖子上,深坠子衬着浅衣料别有一分趣意。
保宪看着晴明叹了句,你要是真有孩子,不知宠到哪重天去。又重重拍了下北居,孩子,好好跟着他保证有前途,往后即便化回去了,这家伙念旧情的很,一定仍旧养着你,等你灵气上来了再养回来,啊,说不定把自己灵气给你呢,那你就不是式神是妖了。
北居被他拍得一屁股坐倒了,又羞又吓的缩了半天。
晴明牵着保宪的袖子,拉一下说,别欺负人家。
哟哟,这就维护上了,不错嘛,有我当年的风采。保宪哈哈笑两声。
铃姬从北居刚住进晴明房间就关注起他了,今天晓得他化人形特意送来很讲究的衫子。上回被保宪狠狠修理了一顿,现在再要过来也收敛了不少,只千娇百媚地斜倚着肋息拿北居打趣,看那孩子难为情地偷偷瞄晴明,心情非常之愉悦。
这么可爱,过来做我干儿子吧。她伸手招呼北居。
北居甫见她觉得亲切,不自觉地靠过去,铃姬捏他小手摸他小脸,越发爱不释手非逼着他叫声娘亲来听。
保宪横她一眼,冷冷道,你别折煞人家孩子。
铃姬特飘的“哎哟”一声,妾身冰心清澈,见他实在乖巧,才冒昧向晴明君讨要,以后啊一定是疼爱有加的,难道跟着妾身就没前途了么。
她笑得那叫一个花姿多情醉人心脾,无奈保宪铁打的意志不动摇,反去对晴明说你以前养的那些要怎么借出去送出去我不管,这一个万不能松手,给她?哼,只会带坏了!
哎呀呀,公子的话好伤妾身的心啊。铃姬抚着胸很是难过。
这间隙里北居悄悄地移回晴明身边,略贴着他小声道,主人。
别这么叫我。晴明温和地对他说,好像我多老了似的。
保宪插嘴道,你呀就叫他师兄得了,他罩着你我罩着他,多好玩。
晴明瞥了他一眼,什么师兄?师尊知道你平白给他添个徒弟又叫你抄家规,三百二十过条呢,比寮规还多。
说着他想起小安被罚那会儿,每天灯都得亮到深夜,惩罚期结束了他的手腕酸得再捏不起笔。
保宪笑着说他不懂变通,我也教过你也算你师父,结果你只叫我师兄,可见师兄两字其实通用的很,况且他也不是非拜得在父亲门,我收了他他照样可以管你叫师兄。
铃姬捂着嘴窃笑,保宪公子好会绕弯,其实挺想被叫声“师父”却不可得,退而求其次吧。
女人,一边去!
铃姬又开始“哎呀呀妾身脆弱的小心肝啊”,北居牵着晴明袖袂眼睁睁看着她,忽而噗嗤一笑,姐姐真有趣。
铃姬就听见那声“姐姐”,什么哀怨都忘记了,七窍顺畅的瞧过来让北居多叫两声,孩子依言用遗留些微奶气的嗓音叫“姐姐,姐姐”,她更眉开眼笑,说,就冲你这份有眼识,今后遇着麻烦只管叫姐姐来办,保准妥妥当当。
哼,你?……保宪不屑一顾,只叮嘱晴明把北居看牢,别被没正经的拐跑了。
北居却贴在晴明侧近说,我一直都跟着师兄,哪儿也不去。
小孩子嘟着嘴努力做出很坚决的样子,当场的人看他一阵,难得默契的同时都笑了。
那以后北居真就一直跟着晴明,晴明要写字他磨墨,晴明要喝水他递杯,晴明去讲堂他帮把书包好了抱在怀里一路跟着,晴明在里面听课他缩在角落等他放学。
晴明跟他说外面冷他受不住,就留在未坤邸等是一样的,他非要跟着,晴明很无奈,自己套三件单衣加两件夹袍笼手炉,给北居套四件单衣加夹袍笼在自己身边,可他的脸还是冻得青白。北居觉得自己是累赘,但又不愿意离开,真像个孩子眷赖着母亲般眷赖着晴明,他努力了很久,终于不再跟去讲堂,晴明也暗暗舒口气。
博雅自从知晓晴明又养出个不同寻常的童子,很好奇地过来看了看,对晴明说,果然是个讨人爱的孩子,我也喜欢。
晴明瞥他一眼,心想,你喜欢就喜欢呗,干吗要直直对着我说,还加个“也”。
诶,你为什么想留着他?
有一次趁北居去台盘所博雅问晴明,他是夏天的,吃食啊什么的现在要弄很麻烦,你还念着书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
说了,我就是挺喜欢。
没道理,你不是图一时之乐的人。
晴明微微笑着问,那我是什么人?
你吧……博雅摸摸下巴说,应该是挺长情的,总之没有外表这般冷然。
中将大人真是慧眼啊。晴明很虚浮的赞叹,想了想笑起来,博雅问你突然笑什么吓我一跳。
俊宏要是知道你可以把誓言收回去了,一定很高兴,说不定再大哭一场呐。
博雅也想起那天晚上的突兀,不一为然的说,我不信。
说真的,你完全没必要,那样对我,不值得。
什么值得不值得?!我愿意就是值得。
博雅固执起来面红筋涨,晴明腾出心思安慰他,好好,值得。但言灵是很厉害的,尤其你那玉牌的确供奉过——
我知道,我是考虑过才说的,难道你以为我真是傻的呀。
晴明无奈地扁下嘴,那好吧,反正现在誓言自己破了,你回去告诉俊宏可以不用提心吊胆。
博雅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那神色太郑重了,让晴明略缩了下,怎么?
一个北居,你以为就圆满了吗?
你不是说“至孤寂散退”,对的呀,现在有北居成天跟进跟出,我是想寂寞一下下都很困难了。
博雅还是凝神看他,孤身一人和心灵圆满是两回事,身边多个人时刻跟着不等于寂寞不来。他略沉口气,声音悄然起来,你可以暂时骗自己,但不能永远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