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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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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见到助雅的时候离他元服还有一月许,仍旧是殿上童打扮,柔顺漂亮的头发用斑浓染的丝绳系住,在耳边挽出两个髻,显得天真可爱,其时正踩着矮凳往东庭吴竹上挂纸笺,各种颜色光彩的纸笺被女房们写满祈祷的字句。在他旁边是中纳言侄子将介君,手里拎两三张待挂的纸笺昂首提示他“左边一点”或者“再高一点”,助雅掂着脚尖勾上面的枝条,身行略有晃动,将介忙伸手扶他一下说“小心”。
保宪低声对晴明说那挂笺的就是博雅大人的宝贝弟弟,要是保詹有他一半的好个性我宁愿倒头去给他当弟弟。
虽然保詹在千里之遥的伊吹山,保宪每每想起气仍很不平顺,不过这是在清凉殿眼目众多,他只是小声说给晴明听,面子上平和谦雅的不得了。
敏子典侍和书司掌侍小兵卫等人坐在御簾后面,一边将几位女房书作陈列于案几等待天皇陛下赏阅,一边对庭中数人评鉴。
要说这一代年青公子中,藤原子弟的教养谈吐的确是不错,鲜有那些贵公子的浮躁。
你是在说将介君吗?今年踏歌节会上将介君吟唱与舞蹈的优雅姿态,实在堪为公子典范,若是“最受欢迎榜”晚几日宣布,将介君说不定会一步登顶荣获冠首。
典侍大人不由得回想起新一期“最受欢迎榜”评选之初,她和几位骨干就如何安置安倍晴明进行的一整夜的研讨,因为他以特殊身份长居榜单三年夺冠,而年纪又这般轻,照目前的发育来看只会更加俊俏迷人,再添上岁月慢慢积攒起来的成熟风韵,如果没有个更谪仙的人物出现怕是很难被超越,有人说阴阳寮的人最多能混到殿上人的官位,就前景来看不若世家名门的子弟般如花似锦,但宫廷中这种凭借庇荫制爬上高位的公子太多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审美疲劳,大多数的女房还是倾向于以自我之力不断进取的新鲜血液,只是想着他们披荆斩棘浴血奋斗,一面隐忍着寂寞和泪水于漫漫长途中经受世事考验,便足以令人陶醉。
于是小兵卫说,安倍君和博雅大人关系愈加融洽,每月不当值的日子博雅大人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交陪头中将等人,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交陪女公子或者独处,剩下的三分之一都用来交陪了安倍君,这两人算是配定了,不如按照先例就将安倍君从“最受欢迎公子榜”转入“最受关注配对榜”,把名额让给别人吧。
几乎要这么决定了的时候,熙子女御身边的少纳言君说了句,保宪大人又该怎么办呢?
刹时有人就想起支持保宪大人与安倍君的也不在少数,静默片刻,“最受欢迎公子榜”的第一位置上依旧写上了安倍晴明的名字。
所以藤原将介只能屈居第二。
无奈呀,这个才俊辈出的年代。典侍感喟的叹口气,小兵卫贴过来叫她看庭中,助雅下矮几时没有踩稳当一个踉跄扑进将介怀里,粉圆的脸蛋立刻浮现羞涩的晕团,他垂着眼低着声连连道歉,将介毫不介意反关切他是否拧伤脚。
助雅略动了动脚脖说,没有。
那就好。将介笑道,忽见他头上沾了片竹叶,好心的替他拈下来,助雅面皮薄。此刻更涨红几分。
赏心悦目,怡然身心。
典侍大人捧起玉杯悠情依依地抿了一口,水面荡漾,神情美好。
晴明是跟着保宪来布置晚上祭祀仪式的祭台,把纸幡插在祭台两端,摆上供品,捧来坐席铺在地上,整理边缘。做着这些时听见廊上有人轻轻叫他,抬头一看却是博雅笑嘻嘻地冲他点头,助雅早已过去站在他身边,探着脑袋望过来瞧他。
保宪不动声色地拿肘撞晴明,示意他过去问个安不可失了礼数,自己则恭敬地朝博雅拜首。
晴明便走过去拢袖躬身道,中将大人。
博雅再点头,站在廊边略矮了身子,说,没想到你会来。
师尊命小生与师兄前来设台。晴明一直垂眼颔首,无比谦恭的回答。
博雅“哦”了一声,然后要留下来吗?
是的。
这样啊……博雅直起身,瞅着他那张顺和清淡的脸,想了想说,不打搅安倍君了。
晴明又行个礼才转身回去。
殿上一处御簾后面传出“啪”的声响,似乎是几帐翻倒,三重菱的纹料从里面滑出一个边角,顿了会儿,蔌蔌的被拖进去,然后听见有女房絮絮道“叫你别挤”。
不管是博雅还是晴明都感觉背上莫名凉了凉。
博雅把陈香也当白水喝,看得晴明十分敬仰,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心绪,博雅瞥他一眼就笑了,我是天生的,就像你天生能看见那些,羡慕不来的哟。
我哪里有羡慕。晴明略调了调坐姿,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博雅一边倒酒一边拖长声音“唔”了一声。
夜里小风吹着,草虫不时鸣叫,龙胆微微摇摆,紫色花朵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抹了层银粉,幽淡起来。枫树的叶子还没有红,枝叶繁厚,只能容一小点月亮影子跌下去,留星星一般凌乱的斑驳。
晴明脸浸着皓月薄纱尤显玉容端雅,他在走神,想着曾经有一年保詹看不惯兄长袒护外人,掀翻悬盘气呼呼扬长而去,把来拦阻他的侍从推进池塘里,保宪怒其丢脸掉份,随手提根支格子窗的木棍追上去。两兄弟倒在栀子花丛里缠斗,晴明小小年纪看得目瞪口呆,瑟缩地躲在忠行大人身后,抽了抽鼻子,忽然嘤嘤地哭起来,他以为两位师兄会打起来是自己惹出来的,是自己有错,于是更加悲切,贺茂忠行摸着他的头只对酣斗中的儿子们说了一句,住手,否则都去跪罗盘。
罗盘是占卜时用的方石,原本打磨光滑,但叠三重四的刻满八卦五行,为了耐用刻得又深,跪上去就跟跪沙砾地似的,晴明跪过一个时辰,膝盖肿了三四天,青块又耗了小半月才消干净。
保宪和保詹听见罗盘两字立马歇手,虽然怨怒都还在,保詹起身时还暗中踢了哥哥一脚。
忠行把晴明揽到前面慈眉善目地哄他,不哭了,跟你没关系。
晴明哪里听得懂,只怨着自己抽抽搭搭的停不下来,保宪那个心疼,都顾不上计较最后的暗算啪啪啪跑过去抱着晴明给他抹眼泪,晴明不哭不哭,乖乖的乖乖的,我和你一起去捉鸟儿玩好不好?
保詹瘪着嘴站在下面看他们,脸气得鼓鼓的,带着一些划伤一些淤肿,盯着晴明的眼神那叫一个犀利,晴明稍稍瞟他一眼,泪眼朦胧里还是看个真切,吓得当时就忘了哭,半口气憋着提不起来放不下去,小脸又青又红,不住打嗝,保宪当他是岔了气,拍他背揉他胸口,望着父亲问怎么办怎么办?
忠行大人把保詹叫过来,淡淡说,道歉。
保詹是鸭子嘴,说我没错。
晴明不记得师尊又说了什么,总之保詹是满不情愿地道歉然后拖着步子回房间抄家规,此后他学会看不惯的时候压抑怒气,只在嘴上逞强,接着就是十分刻苦起来。
保宪也没逃过惩罚,跪了一夜罗盘。
小时候的事情呐,回忆起来仿佛还是昨天。
博雅静静看他不语,面目蒙蒙的就虚幻起来,仿佛他见过的晴明养的式神要化了之前,总是眉眼先模糊,心里隐隐慌张,伸手捉住晴明的袖子一扯,叫他一声“晴明”。
晴明慢慢转过眼,略有诧异地问,怎么?
博雅忽然就尴尬了,讪讪抽回手,没什么,呃,我是问你还要不要酒。
差不多我该告辞了。晴明微笑着要站起来,博雅又扯他,你看起来不大好。
诶?晴明张眼看着他,很是迷惑。
刚刚你在想什么?
唔,旧事而已。
博雅皱皱眉毛,不好的事吗?
没有啊,是挺好玩的事,不过我不会讲,中将大人听了一定会觉得“原来这样无聊”。
我又没让你讲……博雅小声嘟囔了,说,看你的神情还以为想起被欺负的事情,正说保宪不是挺维护你把你当宝一样,为了你连那些交陪都可以不去。
他什么时候把我当宝?!晴明失笑道,他对人总是一样的,当然除了保詹师兄,但那其实是另一种关切的表现。
博雅不赞同地闭下眼,掩饰里面翻起来的白眼仁。
总之呀,就是突然的觉得似乎很寂寞。
晴明有瞬间的失神,中将大人是喝多了吧。
博雅淡眼看他扯袖子,白的手指在深的衣料上特别显明,急切地补充道,我胡说的。傻笑着给晴明倒上酒,来来再饮一杯。
晴明捏着杯子,微微转着圈,小涟漪荡漾着,揉碎了那些银光玉纱,他悠淡地说,博雅大人和助雅君,是好让人羡慕的兄弟……保宪师兄也说,他若是有那样的兄弟,可就没有遗憾了。
助雅确是个乖顺的孩子,我多照顾也是应该,但求他平安喜乐一辈子,别坏了那一身的天真纯良。
谈到弟弟博雅总是欢欣的,而晴明没有兄弟,师兄待他尽管体贴周到毕竟隔着血缘。博雅先是兴致勃勃讲些和助雅间的乐事,渐渐感觉出晴明那微笑的面庞上有些许影子,略刺眼的扎疼他的小心肝。
挺像在尚春坊畅饮大笑滚来滚去滚完之后,一个人随便披间单衣坐在板廊上。天幕深沉,稀稀拉拉挂几颗星子,清风徐缓,身边的草尖承不住露水重量弯折了,极轻微的啪嗒一声,露水滴落,叶片蔌的反弹起来,晃动着,便在这几可不辨的晃动中觉得了寂寥。女人蒙着脸含糊地问在干吗,那声音庸懒暗哑,倒不如不说话。没有回答的兴致,默默地望着悠远之境,想这一生荒唐究竟为了什么。
作为贵公子的一员,除了寻欢作乐,博雅也是会思考人生意义这种伟大的命题的。
正是因为前两天在尚春坊思索了一夜,今日方从晴明脸上瞧出相似的情绪,但他不会蠢到张口就说“让我们展开一段旷古绝今的人生大讨论吧”,晴明才十几岁的少年纵然能背出阴阳寮藏书阁里所有艰涩难懂的经典且按照博士的教导解释出一屋子的花来,也不过是照本宣科。
博雅只是觉得,小小年纪压太多负面情绪不好,日积月累下来不是疯掉就是自杀,不管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人间惨剧,所以要想个办法替他舒缓一下。
如果扑上去打一架,以晴明惯于隐忍的个性一定打不起来,而且也很失身份。
他有些纠结,和晴明认识两三年了能长谈的机会并不多,晴明住的那地方人来人往,本人又是处于修业期的阴阳生,自由有限,可偶尔对上几句总能讲到彼此心眼上,仿佛天生有种默契,所以有事没事往那边去走走,干坐着看他忙功课也好,或者故意拿着好容易找到的曲谱跟他挤一盏灯下研究。
晴明学过琴筝,看得懂曲谱,知道那些是只在师徒中流传的秘曲,便不愿意看,博雅却拉着他说一起呗我不介意的。
你不介意算什么。晴明心想,君子有所忌,我才不要留个话柄。
他坚持不看,博雅奈何不得就摸笛子出来说,那我吹一段你听有什么别扭没有。
晴明抬手阻止他,别,我愚笨听不出来,再说他们还在看书呢,不好打搅。
博雅就意兴阑珊撇一撇嘴,真没趣。
晴明埋头继续做功课,博雅还呆在旁边。一会儿看曲谱一会儿看他,时间忽的就过去了,并不如他说的“没趣”。
安安静静各做各事,有一搭没一搭随便聊天,累了躺在地板上不约而同叹口气,然后一起笑出来。
俊宏悄悄走过来问大人是否需要更换酒菜,一打岔倒令博雅福临心至,挥手叫俊宏闪到一边去,自己则膝行到晴明面前,靠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