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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

  •   晴明回头一看,正是博雅府上侍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家大人,请先生,回去,喝,喝酒。
      诶?晴明略偏头,挑着眉毛问,这个时候?
      是,是的,大人说无论如何,请先生赏光。
      天上圆月已经升起来,明晃晃如玉似银,上面缀些楼阁水榭影影憧憧,薄纱一样的光彩流泻下来,铺开广袤的装饰,把那些房屋街道树木花草都笼在娇丽妩媚里,秋蝉时不时鸣叫两声,不再凄厉而带上缠绵之意,真是清妙的很。
      原来这一夜是十五月见啊。
      晴明和众生这几天都忙着筹备石清水放生会,虽然仪式轮不到他们参加,但种种物品都要料理周全,好容易忙完了只贪着休息半晌,哪里还想得到这也是一年一度的节日。
      博雅因为意外撞灵,不知道多久能善后,早在中午刚过一会儿就放话出去说要设私宴赏月,接着有人就看见关口领着晴明进了四条,头中将几人还遗憾不能在御宴后同去游乐,商量要博雅找时间补上。
      晴明其实不太想走回头路,毕竟还有份报告要写,又想博雅刚康复说不定心中还有些后怕需要安慰,终究是良心难过,晴明跟着侍从回转四条。
      藏芸已经拿出来盛在红陶酒壶里,宅院最适合赏月的板廊上铺设好了坐席悬盘,一只菊花座高灯台立在边上,因为月光皎洁的缘故没有点燃。博雅面向着庭院,面色被浸染一片银华,显出几分单纯稚气,听见脚步声偏头望了一眼,眉目间就染上轻浮笑意。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来,毕竟太突兀了。
      晴明暗道,知道突兀还不是把我拽回来。
      博雅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那份报告要写多久?
      大概小半个时辰吧,细枝末节的,都不能缺少。
      博雅伸指头抓抓下巴,沉吟了会儿就让俊宏去把砚箱文台拿出来,指点着放在晴明跟前,然后说,就在这里写吧,我等着。
      晴明微眯了眼看他。
      别误会,我是真心请你来喝酒赏月,瞧我叫他们找出来的都是不醉人的果酿,但是想到你回去了还得熬夜写那什么报告,心里会过意不去,好像是我故意找茬耽误你,索性先在这里写了。又补充道,我不偷看。
      过意不去就该让我回去早写完早休息,明明就是故意耽误我嘛。晴明略撇了嘴腹诽,却说,承蒙中将大人好意。挑出纸笔,慢慢磨了墨开始一字一字的写。
      晴明的字是忠行大人手把手教的,却不似忠行一般的刚毅方正,略微娟秀绵丽,流水落樱样铺散,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藏芸之于博雅,如同白水之于孩童,只能闲来无事尝个味道,这次为了照顾太不擅酒的晴明才摆上,可喝过半壶实在寡淡,招招手叫俊宏去另取刚烈的陈香来。
      晴明写了一半停笔沾墨,陈香的气味从一开封就浓郁的飘来,钻进他鼻子里让他禁不住打个喷嚏。
      喂,别说只闻个味道也能醉了。
      古书上有说,余嗅其味者皆醉矣,可见味道是真能醉倒人的。
      博雅叹口气,我以为你成天就看星象啊符咒啊,原来也看别的。
      师尊说过,读书如行路,以万卷而至千里,阴阳寮的藏书阁里什么书都有的。
      什么书都有的啊——博雅端起酒盏抿了半口,灵光乍现的倾身来问,那可有秘曲神调?
      晴明吹着纸上墨迹想了想,似乎没有。
      博雅少许失望的坐回去,眼睛里的熠熠光彩瞬间就黯淡,晴明瞟了一眼失笑道,你就只关心这个吗?
      当然不是,偏重而已。
      博雅漫不经心望他下笔,问,还有多久能写完?
      半刻,最后几段了。
      只是随便说说我的感觉。博雅把面前小菜都吃完了,抹了抹嘴说,你故意写得很慢吧?看以前你行笔那叫一个快,比我以前急着交差去踢球还快。
      这是要存档放进阴阳寮书库里的,半个字都不能马虎。再说,你刚刚那比较不大合适吧?
      博雅挑眼瞅他,管他的,知道意思就行。可我都不知道你们每一次干活还得记录的呀。
      当然,为了以后查阅。
      博雅暂时不说话,安静等晴明把最后一点写完了,搭手哗啦啦收起砚箱文台叫人抬走,塞给晴明酒盏倒上藏芸。
      终于完成了,来尝这酒,一点也不上头,就跟甜水一样。
      晴明不会白到真把他话当真,小心先抿了一口,的确只有甜味不见辛辣,还怪好喝的。
      没骗你吧,助雅最爱喝这个,每回来都缠着要上几杯,也就这个我会让他喝。博雅说到弟弟,笑得很淳良。
      助雅是不是七夕在清凉殿东庭看见的那个少年?
      就是他,虽然和我长得不太像,但一看就知道绝对善良仁厚跟他兄长一样对吧!
      晴明被他熠熠目光注视着躲不开,只得点点头,顺便回忆那个善良仁厚的少年模样。
      脸是略圆的,眼睛也略圆,鼻头还是圆的,和轮廓分明的博雅的确不像,也难说以后长开了会不会变得稍微挂相。
      听说这孩子是克明亲王和一位个性非凡的女子所育,从小长在城外淳朴的宅院里,个性像新生的草芽令人怜惜,因为如此,做殿上童的时候给天皇陛下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元服后便被授予从五位下侍从职位,特别令其上殿随侍在侧。
      侍从的职责乃是进谏天皇的过错,勉其进取,补其不足。由于实在风光又体面,常成为公卿子弟争夺的热门
      可博雅对于这样的安排生出几分烦恼,助雅自己都还幼稚浅薄的怎么能去谏别人?他本想在图书寮、玄蕃寮这种少涉世事的部门给助雅谋个闲职,或者到藏人所做个小舍人,虽然职位低但有保障避纷争,况且凭他和头中将、藏人少纳言的关系要照应不难,偏偏被天皇陛下一个高兴拉去做了侍从,纵然是人人羡慕的近侍,也是危机四伏的所在,他无法违背皇命只能反复跟弟弟说“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尽量不说要说说闲话”,助雅听到耳朵生茧,知道哥哥是怕他沾惹麻烦,不好打断,就无数次点头再三下保证书,博雅还是放心不下,头半个月硬是找各种借口留在殿上哪儿也不去,宁愿忍受无聊之极头痛之极的吟诗对歌,好歹是各个关节都替助雅顾周全了,才疲惫的回去睡了一晚,第二天又准时上殿非亲眼见弟弟好好的坐在边上才舒口气。
      公卿里熟识的都道他这个兄长真做够份了,自己也不过双十少年郎,还为小弟操尽了心,涎着脸去打交道,陪着人人厌烦的家伙聊天,也不管别人怎么调笑自己只顾低下身份去拜托人家。
      博雅啊,克明皇兄泉下有知必含笑,你放心,朕不会让助雅委屈的。
      连天皇陛下都这么说了,博雅又从师辅中纳言那里讨得个许诺,于是天地又开阔了花儿又香甜了,他回到府里倒头睡了整整两天,把听说兄长身有不适而提前回来的王妃心疼得不得了,翻箱倒柜找补药,人参燕窝炖一大锅端给他。
      我的儿啊,自己顾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叫母亲如何去面对你父上啊?
      博雅精气都补回来了,神采飞扬地站在晨光里说,您就别担忧了,我们全家都能平平安安终老的。
      嗳嗳,可不要大清早说这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跟母亲去拜祖灵。

      在王妃强烈坚持与持续不断的唠叨下,博雅万般不情愿的呆坐着听了两个半时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世尊说:我见、人众生见、寿者见,即非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是名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讲经的僧都大人是天台座主大僧都尊意的徒弟义法,年近五十面目慈蔼,博雅小的时候一旦受惊撞邪常请他来念法,他的声音总是深沉中透着稳定心灵的力量,往往一两遍念下来博雅就停止了哭闹,乖顺地躲在乳母怀里偷看他,他便微微笑着拉博雅的小手悄声说话,或拿了自己的念珠给他玩一会儿。
      《波罗蜜经》颂完,博雅行罢礼朝义法靠过去一点,说,前段时候我得了串紫玉佛珠,晶莹透亮,今天来得急忘记带,明天一定给您送上来。
      劳博雅大人费心了,贫僧一介修佛之人,用度已是足够,何必再多添置,如来有云,无贪取意,无求安意,如清净戒,以一心习。
      话虽如此——博雅望着经卷顿了顿,是在下一片真心,非为奢华,实在是觉得很适合大师。
      义法极和蔼地看他道,大人所意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博雅老实巴交地挠脖子,嘿嘿笑两声,又被您看穿了,其实吧我是有件事想拜托大师。
      他换上庄重神情,麻烦大师劝说母上离开京城。
      义法没有答话,仍是和蔼慈祥地看着他。
      想必您知道右大臣突然身有不善的事情,依大师智慧不难猜测其中缘故,母上正因此而回,她与右大臣交情极好,我不想她哪天知道了伤心,离得远一些或许没那么难过。唉,我自己这么捉摸也不知道对不对。
      博雅大人。义法同以前一样亲近地拉他手,仿佛还是对着一个懵懂孩子,贫僧懂得大人意思,也体谅大人一片孝心,就让贫僧尽绵薄之力吧。
      闻言博雅欢欣地冲他裂嘴笑,那就多谢大师了。
      大人客气了。
      诶,应该的应该的。博雅拉义法袖子,其实还有一点啊,母上唠叨起来真是没完没了,又喜欢扯那些旧事,实在是听得我头疼得不得了,像今天匆忙被她拽过来——
      博雅缩着脖子谨慎望了望外面,确定母亲在别屋和僧人相谈甚欢顾不到他,方接着说,我还一直饿着肚子就喝了两口水。
      他看向义法的眼睛里水汪汪一片,十分委屈十分可怜。
      我现在啊,远远看见她过来心里就发怵,听见她说话就觉得背上发凉,端午她走的时候,说句无良话,真是很高兴,想想可以有半年一个人轻松过梦里都有笑醒过,哪儿料到……唉——
      无比酸楚尽在沉沉一叹中。
      不可妄言。义法说得很正经,掩饰不住疼爱的表情,慈母为儿多伤怀,相信王妃心念所至皆为大人着想而已。
      我也知道啊,但是……她有时候真的把不需要关心的也关心上,我二十岁了她还以为我是两岁黄口,助雅那事也是,我和他们都说好了给个闲职挂着,等他再大点就到外面去,可母上偏偏要插手插脚,没人怂恿今上能自个儿下特别任命吗?谁不知道实权都在那人手里,除目啊叙位啊什么不经过他的手,今上也就是坐在上面摆样子听听……
      博雅絮絮叨叨把苦恼全翻出来。
      义法从头看着他成长,用自己的宽宏包容他,用长辈的慈蔼对待他,像自己的孩子般疼惜,当他抗不下去时默默地尽能力给予帮助,即便很多时候只有精神助力。博雅报答给他的是全心信任,可以放松所有神经赖在他身边倒苦水,和别人说不出的话说在这里,在外面抱怨不了的统统吐个痛快,他恣意地恢复一个少年的本来面貌,甚至可以撒点娇讨些乖,缠着义法要果子吃。
      这类要求义法从来总是在假意推拒后满足他,把各色果子都摆上来,任凭他慢慢尝个遍。
      唔,那个晴明呀,怪有趣的,没有别人眼里一般的冷漠,怎么说呢,至少在我面前是个挺有情意的人,就是太正经太循规蹈矩,叫人替他累。实际上早可以跳级结业了,还乖乖跟着那些资质差一大截的没完没了的被折腾,我只能敬佩他的毅力了。
      义法曾经见过跟着贺茂忠行前来的晴明,印象里是个沉默寡语的少年,眉眼低顺,忠行很看重这个徒弟,说过要倾囊教授。
      安倍君会是个很好的继承者。义法对忠行大人说,他的成就说不定将超越您。
      我忠心希望大师的预见成真。忠行大人看着晴明,充满期盼。
      博雅吃饱了喝足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强健到一个新的境界,他站起来拍拍襟口扯扯袖子,承蒙大师款待,在下叨扰已久,就此告辞了。
      转身去找母上,王妃和僧人谈论佛法正兴致勃勃,颇有些被无聊打断的嗔怒,博雅贴她身边说,母上,孩儿陪您去探望舅父,晚会儿再陪您去姨母那里坐坐可好?
      王妃很久没和儿子一同出门,听说几乎是要陪她一整天的意思,眉开眼笑说走就走。
      第二天博雅依约送了那串紫玉佛珠给义法,义法也依约修书一封给王妃,写的什么不知道,总之王妃看过后就张罗着再次去了宇治。
      皆大欢喜。
      博雅躺在板廊上如此想,笑了笑,面色又收敛,略有愁容。
      右大臣和左大臣的积怨是越发沉重了,说起来同是基经大人的子孙,血脉抵不过权势,都想爬到唯一的高点,一个说“若不是父亲当年辛苦哪里有你们的今天”,一个驳“太政大臣补了汝父捅下的多少漏子”,公然在朝堂上为件不相干的事吵起来,跟着前一个就病怏怏拖回家躺下不起来。
      窝里斗真有那么刺激趣味吗?
      他无奈叹气翻身,勾栏外瞿麦开得正艳,淡红的花朵映衬着近墨的叶片,树杈间透下来的点点光芒照着,宛若娇俏女儿含羞看,欲言欲笑欲勾引,博雅望了会儿,就有些困倦的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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