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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10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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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的那天,先是晴,然后转多云,最后是阴有间断小雨,风从东南吹到西北去,兜了半圈再吹回来。
道尊伫立在紫宸殿大殿上,看中间一团说是黄色又不是很黄略微带着点红又泛着点绿的光团里,已然恢复原貌的远则在和他最亲密的表兄依依惜别,话已经说到末尾,将门握着他的手深情款款道,来世我们还是好兄弟。
远则闷了半晌憋出一句,再见。
可那神情怎么看,都有些苦楚,仿佛他想说的其实是,“再不见”。
将门心满意足飞升而去,远则一直望着他残灵飘散的方向,沉默许久,而后扭头看晴明,略抱歉地笑笑,该是还给你的时候了。
说完又扫视一周,和熟人们挨个打招呼。
道真大人。盯了半晌,接着道,拜托您稍微维护一下学者的形象,您这个怒发冲冠的造型若是压一压捋一捋,会更突显您文贯古今的气质。
不等道真哧鼻,再转头,道尊大人。还是盯半晌接道,没有目标的生活很无趣吧,我想您可以先把推翻这座京城作为暂时的行动方向,往后再慢慢计较——
他说话的时候很专注,没有听见旁听者中有咚咚扑地的声响。
遗言基本宣讲完毕,光团的亮度在渐渐衰弱,远则的面目在渐渐虚无,他说,活一世,爱过恨过拼搏过,笑过哭过怨恨过,到头断了空了各走各,不管是不是命里注定先天造就,这一趟,没白走。
远则消失,剩下山核桃一般大,挺讨喜的粉色小光团,晃悠了几下,瞄准目标,倏的撞进晴明心口,保宪伸手在他后背撑了撑,晴明略低头合眼静调息。
契约解除,道真一身轻松,弹指震了两声雷,很脆很响,然后拎着道尊对晴明说,以后还找你下棋。
晴明勉强微笑,道尊眼神有点冷,又有点理所当然,道真说我身边缺个跟班递水送汤讲闲话,横竖你这条命是自愿献了,给那帮眼高于顶的老家伙扫席子,不如由我带着四处去瞧热闹。
道尊一直过得没啥追求,修行了阴阳道之后看多了生死更加觉得“人生啊就是那浮云”。一方面他想既然已经浮云了偶尔多点斑斓色彩免得过于飘忽不利心理健康,另一方面,他向来在和人的沟通技巧上有些障碍,不知不觉就给人一种城府深厚“惟恐天下不乱”的印象。
当年忠行大人调迁离职,中务省里为了谁来继承最高长官的职位颇有争论,资历浅的没人气,资历深的不愿意,无奈之下采取了一个听天由命又普及面极广的选法,抓阄。公平起见,候选人是先由阴阳寮集体筛过的,得票数前五位的几个人名字写在纸片上,各自揉成团,丢进一只笔筒里晃了十几圈,然后统统倒在地板上,因为有人说要杜绝一切暗中手脚,负责最后抓阄的,是到隔壁太政官朝所借的一条左耳朵黑右耳朵白的小土狗,大家屏气凝神等着它闻够了瞅完了前爪一刨,于是道尊大人雀屏中选。
道尊大人入阴阳寮的初衷,完全是奔着传说中藏书阁里堆到顶的秘籍,他孤身一人了无牵挂,钻进藏书阁里要呆多久呆多久,有时候值班的官员忘记里面还有个人,随手锁门回家,他就在书卷堆上耗一夜,倒也不觉得辛苦。后来有了官位杂事加身,他干一样钻一样,居然门门出色,不由得不让人赞叹他天赋甚高能力甚强。
事实上,只是藏书阁里的书几乎看遍了失去新鲜感,不做点别的事太空虚。
忠行大人眼光犀利,说他有一天要为了不空虚助纣为虐,他老实不客气的回应说,我也这样觉得。
他接到任命诏书的时候对忠行大人讲,你以前订下的规矩我不会改变,你信任的那几个人我不会为难,该做的事我会做,不该做的事就看我心情。
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其间的定义很模糊,但一个人的心情好坏却是非常直观的。
道尊心情好的时候挺能为苍生着想,走夜路遇见鬼,见一只逮一只,亲自送回老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像今上刚即位的那天晚上,群妖聚会在一墙之隔的太宰权帅府后院,保宪收到狼头给的消息和他商量,他一声不吭,请了两天假到合川去钓鱼。
远则找到他是经人介绍,介绍人是伊吹法师。
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奇妙,道尊的启蒙师父曾和伊吹法师同乘一只船,伊吹法师给了百年修来的同船人一壶酒,酒壶后来到了道尊手上,道尊作为慰问使去伊吹山看望艰苦环境中仍不倦苦读的阴阳生之后,顺道去和法师见了一面,把师父遗言转达了,起身走人。
伊吹法师记住阴阳寮里有这么个混沌过日子的人,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远则不同,最后注定要分道扬镳,于是推荐了道尊。
远则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拜访道尊,墨色的人站在墨色的庭院里,道尊居然眼皮都没多眨一下,重新点了灯披件外袍,心不在焉地听远则简洁到极致的自我介绍,然后说,我没兴趣。
远则盯着他,把帷帽摘下来,道尊瞥他一眼,又说,早点回去洗洗睡了罢。
第二天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远则站在他门口等他,第三天月亮刚挂出来的时候远则蹲在他院墙下面等他,第四天他一夜没回去,第五天凌晨他抖着身上露水推门,扑通一声闷响,门边一个人形墨块摔在地上,帷帽顶上很湿。
碰巧道尊的心情不好也不坏,远则要来他没硬赶他走,还端了些酒水出来招待,喝了一坛又一坛,道尊暗叹他是一个人顶着两个人的酒量,实在不公平。
两个人的酒量还是喝醉了,抱着酒坛胡言乱语,道尊默默听完,默默拎了件外袍盖在他身上,默默看了会儿,回屋里睡觉。
日子一天天的过,道尊觉得有点空虚,他想给浮云加点颜色了。
远则的身体已经快维持不下去,道尊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帮他,原本是想拐过来给自己作陪——毕竟是个闷骚得有些趣味的家伙——没怎么权衡就让了出来,故意告诉那个人有关国运之星的事,说最乱的那会儿两星相聚,扭转了颓势又守护着安然度过险境,最近已经稳固了它们的使命也将要结束,算时间的话,最多就是一年吧。还有意无意丢下一句,最先察觉的是忠行,你知道他那个人,满脑子顺天而行,你是他教出来,也是个循天理的人。
他也告诉了远则这件事,远则当然是办事一定要稳妥,他说一旦两星拆伙,必绝其一。
那之前道尊去找了道真,早年他们有些交情,道尊说我把自己做祭品,我要你给一个人做加护。道真说我没那么闲,再说你有几斤几两重,就妄图请动我?!
你不做就算了。道尊甩袖子准备走人,本来我那里有个棋艺棋品都很好的人要介绍给你,但我从不强人所难,再看机缘罢。
道真化纸墨笔出来写好契约盖好手印,一式三份,道尊一道真一神界备份一,道真跟着道尊就下来了,后来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特别喜好下棋,为什么会忽然头脑发热,道尊说因为你老了,再不热一热就腐朽了。
道真一头怒发腾起几股烟,青幽幽的,飘两下散了,道真摸着下巴说,那你为什么要发热?
道尊想了想,做人做腻了。
所以后来道尊没怎么讨价还价就接受了雷神大人的建议,据说他做了道真大人的跟班后去了很多地方,还漂洋过海去了西方,遇到一只风姿绰约的九尾狐,带回来养了几天,没栓牢跑了,下到人间混得风生水起,被当时的天皇陛下赐名,玉藻前。
远则降落紫宸殿的时候,正在举行文章生省试评定,远远见一团黑雾遮云蔽日而来,颇有经验的殿上人蜂拥成堆,又推又撞的将天皇陛下挤到后殿塞进密道,其余人等,跑得快的转弯抹角一溜烟消失不见,跑得慢的直接立扑装死,个别跑不动又嫌装死太窝囊的,化做木雕石刻只等为国捐躯。
预料中撕心裂肺的震荡没有到来,远则走了,道真道尊都走了,事态瞬间平息,装死的纷纷趴起来,木雕石刻纷纷复活,怀着未成仁的遗憾慢悠悠围到保宪领头的几人旁边,左右上下打量,确定是自己人之后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保宪不耐烦,眼神一冷,关口蹭上来自觉自愿担当起解释劝慰的工作,保宪拉起晴明径直脱身离开。
在殿门外见着了博雅。
听到“紫宸殿有异状”消息的博雅,手里的大印都还没丢下就急匆匆跑过来,一路被冲出来的慌张人流撞得东倒西歪,好容易破流逆上,却站在殿外停住了,一眼望见脸色苍白的晴明微垂着眼,浅香染的衣袍像是即将上登祭台,他旁边是提着黑瓷瓶子的保宪,对面是身影交叠的两个人,以及他认识的道尊和不认识的怒发中年。
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越发纤瘦的晴明身上,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个人最近没吃好没睡好,甚至是日夜颠倒的活着。
博雅只能去想象不在他身边的晴明是如何生活,北居不能进入那所宅院,晴明也不出来,他坠坠不安地在猜测中过一天又一天。道尊倒是三天两头过寮里应个卯,翻几本公文问一下近况,到讲堂走走,博雅好几次想揪着他领子狠狠摔出去,但道尊不给他机会,道尊根本就不见他,他拿着公务做幌子,道尊就随便派个人过来应付,他特意在门口堵人,道尊却走后门,他去道尊家蹲点,道尊接连几天不进不出。
他改去另一家门口蹲点,俊宏抹着眼角说大人您别累坏了身体要紧,博雅充耳不闻,小萱鼠蹿到他面前啃他鞋帮,他忍了又忍,怀里掏半天掏两颗花生出来摆在地上,小萱鼠很不满意,亮晶晶眼珠子盯着他,博雅再忍,又掏一颗红枣摆地上,小萱鼠歪头看了会儿,博雅压抑着说,我只有这些了,还是早上俊宏怕我饿硬塞的。
小萱鼠勉为其难叹口气,两只前爪刨了刨胡子,堀川小路。
博雅仿佛被戳中脊梁骨的□□,一跳跳上车直奔堀川小路,保詹在门口等他,说完了话转身就走,博雅急忙拉他,等等,我,我还是想见他。
我刚才都白说了!保詹回眼瞪着博雅,想他快点死你就去!
博雅怔怔地站了会儿,俊宏小心说,大人,回去吧,真葛小姐还在等大人。
晴明不回来,真葛每天晚上要见到博雅才肯睡觉,她大约知道博雅不愿说小爹爹的事,很久不闹着要去找晴明,拉着博雅的手偎在他怀里。
她的额发长长了遮住眼睛,博雅给她抚开想着得修一修,动剪刀的事要先去卜测为好,往常都是晴明一手包办,连同什么时候大沐什么时候大扫除,头年真葛的袴礼也是晴明算好了时间,亲自给真葛系上腰结,博雅只是笑嘻嘻一边看着,掏串玛瑙链挂在真葛脖子上,说我们家的小公主要成大人了,然后抱着真葛转了一大圈,长长的红袴在半空里划出波浪似的弧线,晴明略偏头,红色的边角擦过他眼睛。
真葛睡着了,博雅到中庭里站了会儿,回廊上坐了会儿,想起保詹说再等三四个月的话,躺到寝台上辗转。
中务少辅认为博雅大人终于睡醒了,公文的处理速度只增不减,甚至会问他怎么最近你都不对着我吼了,说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失落,中务少辅咳嗽一声,这里有六份人事变动诏书,大人快盖上印好给式部省送过去。博雅搬大印压纸上,压完了说,你有空吗?中务少辅一时没有领会其深刻含义,博雅便补充道,你先忙别的事,这些诏书我来送。
好比晴天响了霹雳雨天出了太阳,中务少辅眼睁睁看着他胳膊夹着纸卷,摇摇晃晃出殿下廊。
总想做些事,再忙碌也好,反正不能闲着歇着,博雅走在沙砾甬道上,被反射的白花花亮光刺疼了眼,他展开扇子遮挡着,顺着风檐踱过去。
式部省的几位长官都是熟人,交接了公务拿清爽果水招待,博雅觉得这边人说话都挺曲折,不禁多坐了会儿打几句玄机,心里充实许多,想还是八卦好,流言好,听着不费劲又能开拓思维。
这年夏天很热,下殿回四条的路上博雅看见有卖西瓜的,抱了一个回去,在井水里浸了大半个时辰,切开和真葛一起吃,俊宏和北居也被叫过来一人分几瓣,俊宏先把瓜籽一颗颗挑出来,北居逮着就啃。
博雅一边吃一边给真葛抹脸上汁水,真葛把瓜瓤瓜籽一起嚼着说真甜,博雅不知怎么的心里酸起来,他看眼北居再看眼真葛说,你们两个都是被他带坏了,谁吃瓜不吐籽的?!
晴明瞥他一眼,谁又说吃瓜一定要吐籽?!
博雅哑口无言,忽然没了胃口,剩下半边瓜叫俊宏给了其他人。
保詹说的时间快到了,博雅扳着指头等,每天竖起耳朵听动静,他还想去那边蹲点来着,又担心真出什么意外,远远的望一眼,回去给真葛讲故事哄她睡觉。
真葛抓着他的手,说我想听爹爹吹笛子。
博雅拿着叶二吹了会儿,真葛摸上面垂下来的穗子,说我也有这个,爬起来到册子箱里翻出一只玳瑁坠,拼在叶二旁边,这是一对呢,大的是爹爹,小的是真葛。
指头缠绕着流苏,真葛趴在博雅腿上,小声说,要是没有长大该多好,我们还在一起叠纸鹤……
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博雅小心抱着她躺到寝台上,独自喝了一夜闷酒。
然后到紫宸殿闹事的一天,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单单旁观着,像是有着很多的怯意,可看见保宪拉着晴明过来了,又很木讷地伸不出手。
晴明平淡如常的看他一眼,点个头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音,保宪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博雅分明见他一只手护在晴明后腰上,而晴明的脸色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