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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106章 ...

  •   道真问坐在板廊上的晴明,在看什么,或者,在怀念谁?
      这些星辰,总以为是恒定的,其实也在悄然变化着,扶宫原是七颗,现今只余其三,可见这世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人情世故,流水无情。
      哦——你是在感慨自己吗?
      随便想想罢了。
      道真没有太多嗜好,只是很爱下棋,偏偏他周围的人棋艺都很臭,晴明来了以后,道真时不时就地画棋台,拉着他对局。
      晴明下棋,一方面是专业上的需要,另一方面,是为了和博雅在一起的时候,能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不知不觉,棋艺竟然被培养到高级别,博雅有时赖皮的非叫他让五个子,他说那还不如不下,博雅很委曲求全似的说,好嘛,那让我三个。
      道真捏着白子斟酌,交错纵横的棋盘在晴明眼前旋转,变成一张巨大的罗网笼罩了他,他从网眼里伸出手,却没有谁能听见他呼救的声音。
      道真说,该你了。
      晴明思忖小会儿,黑子落在白子右上角,道真叹一声,我要悔棋。
      这一局他已悔过两次,但晴明没有计较,默默收回自己的黑子。
      远则走过来站在他们旁边,墨色的帷帽墨色的面纱加墨色的衣袍,道真厌恶地瞥他一眼,拜托你换身衣服,不要成天像人形墨块似的走来走去,我现在不想写字,谢谢。
      远则指着晴明说,他每天穿白底白纹的衣服,为什么你不说他?
      嘿,我喜欢白的讨厌黑的,这样说够不够明白?!还是要我大字写满这座房子你才看得懂?!
      晴明从前除了特定仪式很少素白的一身,可是自从杨梅小路那天之后,他忽然置办了一箱白袍,他近乎疯狂的喜欢上这种天地间最纯净的颜色。
      远则要用黑色掩饰他毁坏的身体,而他需要素白埋葬满身朱红。
      共享一副灵元后,晴明渐渐和远则有了种奇妙的默契,他能感受到远则心里强烈的复仇欲望,远则似乎也能感觉他每个夜里都有一个迷茫无措的梦。
      晴明从不和任何人说他的梦,即便是博雅也没有听说过。忠行大人曾经给他说,阴阳师的梦是秘密,它也许关联着一个人的命运,或者一个国家的兴旺。
      有段时间,还是晴明很小的时候,他梦见九曜逆行,紫薇散辉。连续了好几个晚上,他很慌张,思考了良久才吞吞吐吐告诉师尊,忠行大人捻着短须,说,背天命而行,可叹可忧。
      师尊知道那是谁吗?
      不。忠行摇头,天机可以推测一时,但命果不可窥探。
      没有过多久,发生了承平·天庆之乱。
      晴明对远则说,你的表兄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是太单纯。
      远则说你知道什么?!
      我是不知道很多事,但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性格爽朗,为人正直,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像是亲人一般的体贴亲切。
      哼,不用你来惺惺作态。
      我想,他其实不希望你成为现在的样子,你若是个平常人过平常日子的话,他会更高兴点。
      透过墨色面纱,远则目光冷冽地看着晴明,晴明依旧和气平淡地说,有个人,我把他伤得很深,可他仍然不会想我为他痛苦,你表兄,可能也是这样的。
      道真踱着步子过来说,又被你气走了,这是今天第二次了。
      晴明起身望着庭院里繁荣起来的胡枝子,他们的感情有多深厚,没有任何人能感受到,他宁愿舍弃自己的一切接纳他的腐朽之气,这样的事,我做不到。
      对,因为你有足够的能力去找回亡者的尊严,可是远则没有。
      晴明垂下眼,将门怨灵的力量又增强了。
      啊,那离我摆脱契约的时候快到了?
      不知道,我给他的灵元也要支撑不住了。晴明晃了晃,怎样才能让他知道,将门早就后悔了,他增强的力量不是为了复仇,而是想让远则解脱?
      道真指头摆了一下,气团缓缓降低,承着晴明的身体落在地板上,我倒是想劈晕了他,然后把鬼气提出来炼了大家都省力,可是我是来加护他的不是来破坏的,即便是天神也不能随便坏了契约——不过,让我来玩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如果兴世王的魂灵能找出来的话,晴明小子,也许你能多活几年。

      保宪接到弟弟捎来的讯息,给寮里随便请了个假,匆匆收拾简单行李赶到伊吹山,保詹斜他一眼,你们那位阴阳头大人没说你带的学生今年全都得降级吗?
      去他的,有一个不跳级读就算给他几分薄面了。
      保詹哼了一声,带他去到当年恨不得一把火烧了的破旧寺院里,扫地的师父依旧在扫地,敲钟的师父依旧在敲钟,只有主持换了人,以前那位太老,两年前圆寂,于是烧火的师父破格升级。他领着两兄弟走进地板格格作响的僧房,拐了两个弯进到里面小房间介绍,这里是历代主持收养落魄游魂的地方,它们怪可怜的,希望它们能在这里修身养性,时机到了,自当修成正果。
      保詹掏了掏耳朵,师父,我们很急。
      主持脾气相当好,慢悠悠走到右边架子旁,抬头从上往下数,数到五伸手从一个格子里摸出只密封陶罐,再慢悠悠走出来捧着罐子说,就是这个了,当年小小的一团,几乎没有灵光了,前代主持渡了些自己的佛气,好歹没有消弭。
      保宪拎着罐子晃了晃,问保詹,你熟人?
      保詹瞥了一眼,不太自然地说,稍微,有点交情。
      保宪起了封条,朝里面看了看,惊奇道,怎么没有了?
      保詹眼神闪了闪,保宪伸手从里面掏出一团微弱的光,保詹微不可辨地松口气。
      保宪说,不只是一点交情吧,看你刚才吓得,我有多少年没见你紧张过了。
      啧,你要问什么赶紧,那边等不得。
      催什么。光团悬浮在保宪手心上,保宪端详了会儿,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灰不溜湫的。
      一只没长成的狼妖而已……诶我说你尽废话,你不问我问了。
      阴阳寮有史以来最专业最称职业绩最辉煌的审问师在这里,轮得到你?!
      眼看保詹在掀屋顶的边缘,保宪托着光团离他三步远,埋头开始干正事。
      意识灵这种高级交流方式,晴明是一等一的强手,保宪以前只能接受简单的灵波,经过几年的刻苦钻研和锻炼——照保詹的话讲,全亏有晴明这个耐性超强的师父加陪练——水平大有提高,小小狼妖,他应付得还算轻松。
      伊吹法师是个聪明人,又因为他置身事外,一些道理看得比局中人明白,平将门究竟为何惨亡,谁才是背后推他入火坑的祸首,往下总国走一趟,收获颇丰。后来,也不知道他是闲来无事还是心血来潮,专门沿着兴世王被诛杀的路线修行,再回到伊吹山身上多了只黑瓷瓶子。
      松君依恋这个医好他的伤又收留他的法师,每天给他收拾屋子打扫清洁,虽然毛手毛脚犯了不少错,法师并不过分责怪他。某天他看见了那个黑瓷瓶子,因为好奇拿在手里看了看,一不留心摔到地板上,瓶子裂了个缝隙,顺着缝飘出些黑气,他害怕地拿去给法师,法师不动声色补好裂口,晚上给松君讲了个蛊惑正直青年走上不归路的黑心老头的故事。
      故事快到最后,正直青年全家几乎死光,青年气愤难平化怨灵,誓报血仇,他先去找到妻儿遗体哭了一场,然后遇见唯一幸存的表弟,表弟为了完成他的遗愿,让怨灵寄存在自己身上,化装成游僧等待报仇时机。
      松君听得懵懵懂懂,问,既然黑心老头已经死了,他表弟为什么还要找别人报仇呢?
      因为他入了迷障,以为错的是最上面的那个人。法师晃了晃黑瓷瓶子,坐在上面的固然有错,但那个位子远没有到该崩塌的时候,他不可能成功。

      现在那个黑瓷瓶子在哪里?
      我把它摔坏之后法师就带在身上,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光团的意识渐渐低弱,保宪仿佛看见一只尖耳朵小灰狼耷拉着毛,挺可怜的样子,窃窃说,我,我想再看他一眼,行么?
      保宪顿了会儿,恍然明白他说的是谁,莞尔道,个性糟糕脾气又臭的家伙,有什么好看的。
      小狼脑袋埋得更低,耳朵尖抖了抖,保宪说好了我逗你的,我带你去见他。
      保詹转头问,怎么样?
      保宪猛然把光团一抛,保詹下意识伸手去接,急道,你干吗?
      保宪挥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找主持聊会儿天,你把他看好别逃跑了。
      喂,你倒是先封上再走——喂,你起的封我关不上!
      关不上就不关,等我聊高兴了回来再说。
      喂,保宪,你给我回来!

      到爱宕山一路上保詹几乎没和保宪说话,到了地方分头找,过去几年时间,山路更加难辨房屋更加破败,当初被阴阳寮的人翻过每一寸旮旯,自然不会再有新发现,保宪去法师自爆的地方,来回走了几遍,最后抬头得出个结论,他交给别人带走了。
      保詹终于正眼看他,交给谁?
      保宪想了会儿,又做结论,鬼少。
      死灵加鬼气,真是好搭配。
      重点是,我们找不到,远则就没有放弃的可能,这或许是伊吹法师在临死之前,给父亲下的最后战书。
      保詹望了会儿苍翠的野林子,第一回认真的叹气,咱们父亲,魅力太大了。
      保宪默默点个头,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妖界还是在鬼城。
      打个赌,赌金一百两,我猜他在和鬼王喝茶。
      赌约不成立,因为我也这么想。
      兄弟俩对视一眼,难得默契地撇撇嘴,回到破败院落里起法阵。
      在他们开鬼道的时候,博雅追着真葛哄她吃药,真葛吐舌头说,不要吃不要吃,好苦。
      你学你小爹爹,一仰头就灌下去了。
      不要不要。
      我给你好多甜甜的蜜糖果子好不好?
      不好。
      真葛!
      北居看不下去,接过碗说,真葛,吃了药带你见师兄。
      真葛眨了几下眼,跑过来抱着碗一口气喝完药汤,带我去带我去。
      北居弯腰刮她小鼻子说真葛真乖,师兄知道的话一定很高兴。真葛拉着他袖子甩来甩去,你说带我去的。
      可我没有今天去。北居略得意地拿着碗走开,真葛站在那里抽抽嘴,反身扑到博雅身上闹,北居骗我,坏北居,臭北居!
      博雅扶着额头一阵虚晃,好了,跟美浓玩——他忽然住口,转眼四处看了看,一个侍女走过来,真葛抓着博雅不放,昂着脸娇滴滴说,小爹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呀?真葛很乖,好好吃药,是不是就可以带真葛去见小爹爹?
      博雅被她晃得心烦,扯她手一摔,你小爹爹不要你了!
      真葛怔怔看着他,一双眼睁得滚圆,你骗人,你们都骗人,小爹爹最喜欢我,小爹爹不会不要我,小爹爹说要永远和真葛在一起!我讨厌你们!
      博雅看她愤愤的闪过一个两个侍女跑掉,抬手抓了抓,颓然垂下。
      他连我都不要了……他为了离开我,什么都做了……我又该找谁诉苦去……
      博雅连着几个晚上没睡好,闭上眼就是那张清淡似水的脸,秋水含波的眼,想他低沉好听的念诵声,想他瘪着嘴说“你这个无赖”时斜挑的眉毛。
      恍恍惚惚里感觉他在身边,偷偷看着自己,悄悄伸手过来拨他指头。
      多吃了几杯果酿,他嘴里都是香醇味道,有点甜有点涩。博雅说好花当赏含苞时,好月当观一半弦,良辰美景如今日,晴明,再饮一杯如何?
      晴明退手把酒杯护在怀里,警惕着眼神说不要。博雅另端着自己杯子凑近他,别不近人情嘛,我都陪着你喝果酿了。他凑得太近,气息喷到对面人脸上,晴明偏开头闷声说,你手伸到什么地方了?
      博雅涎着脸道,没有呀,我不是端着酒的嘛。
      另一只手。
      ——我怕你摔倒了碰疼了,给你垫垫。
      晴明翻身离他两步远,转了圈头发晕,扶着柱子闭闭眼,博雅一个变两个,两个来拉他,一左一右围着他,说再喝一口,就一口。
      博雅脑袋埋下来,唇到嘴边有酒气,舌头一舔破门关,晴明支吾一声,果酿香甜的汁水滑进喉咙,滑下唇角,滴在他胸口上只是灼热。
      手背上紫蓝色的印记隐隐闪着幽光,好似蝴蝶翅膀扑散了荧彩,落下满天满地迷离的烟花缱绻的风流。
      博雅说你醉了酒之后真好看,脸红红的,耳朵红红的,脖子也红红的,下面也——
      晴明抓一卷书拍在他脸上,博雅笑嘻嘻地揉鼻子,别人谁也看不见,嘿,天底下只有我博雅有这份好福气。

      晴明猛地醒过来,一抹脸,竟然有冰凉的水,从眼角到耳根,蜿蜿蜒蜒。
      阴阳师的梦是秘密。
      那么没有人会知道,我在想你,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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