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酒肆跟一个炮哥看对眼了Ⅱ》吹取蓬山去

41、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已是八月，黄历上立秋都翻过了篇儿，暑热却丝毫未见消退，晌午后当头的烈日将小院子里的芭蕉都晒得恹恹垂着叶子。
　　厌秋穿了身轻薄的白麻短打，袖子堆卷在胳膊上，整个人趴在桌前，捧着一册竹简瞧得昏昏欲睡。
　　书是叶含章托人寄来的，话本经纶甚至武学秘籍皆有之，嘱咐厌秋三五日便要看完一册，待明年春节相聚时再校考于他。
　　厌秋自小到大，功课读得极少，但仗着心窍聪慧，总算也没长成个目不识丁的。正逢万事皆定，日子平和，叶含章便又想起这事，令他多学些东西，厌秋自然也承了这个情。
　　只是饱暖思□□，春困夏打盹，向来是人之常情，更莫论捱不住热的唐门，他强打精神盯着竹简瞧了两眼，便止不住的上下眼皮打架。
　　书桌正对着框着小院的窗子，两面敞开，一丝风也无，只有滚滚热浪当头拍来，熏得白腻肌肤上渗出莹莹的细汗。
　　犯困的唐门撑着额头，竹简上的小字缠绕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打着转，催着人的眼皮渐渐的合了起来。
　　睡梦恍惚间，天气似乎渐渐凉了下来，厌秋睡得不太安稳，眼皮被水汽惊扰，瞳孔在透粉的眼皮下不安的滚了两圈，才舍得掀开一道缝儿。
　　书房仍旧是那个书房，窗外景致却大不相同，厌秋愣了一愣，伸手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红色的小格窗只开了一小半儿，他伸手将余下推开，窗外是微雨初歇后天气，下望有亭台流水，上眺是飞檐坠雨，满目一派清丽的江南人家风景。
　　厌秋睡意未褪，还有些懵然，脱口而出的喊了一句阿黎，又想起这厮不知做什么去了，说要到傍晚才能回来，便只得又抿住了唇。
　　他皱着眉将大开的襟口拢了拢，又瞟了眼桌上的那册竹简，正在疑惑间，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来，厌秋立刻退了半步屏息望向门口。但不知怎么的，这地方似乎有些古怪，他竟丝毫提不起警觉性来。
　　推门的与门后的一照面，厌秋便是一愣。
　　水是眉峰聚，山是眼波横，大抵是拿来比拟这山水养出的美人儿。女子瞧着不过二十七八，梳着端庄的发髻，一侧簪着支碧玉簪，穿着身绸青裙衫，脸上带笑，正盈盈的望着他。
　　厌秋自觉与她算得上素昧平生，却不知为何，盯着对方的脸，有些出奇的发愣，他的瞳孔下意识的转了转，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在犹疑不定之间，那女子伸手将他的额发勾到耳后，摸了摸他的眼角，轻声道，“秋儿长大啦。”
　　她声音轻缓，却像一块铁片，将他心上的弦重重的拨响了。
　　厌秋的喉头滚了几遍，他没能来得及说话，就见四周景象倏忽变了，人与景光怪陆离的扭曲在一起，又忽的显出另一副景象。
　　他知道这里是龙门荒漠。
　　四周都是烈酒与烤肉的味道，篝火燃得很旺，架上的肉滋滋的滴着油，马匪们围在一起说话，边上走出来一个影子，渐渐从阴影里露出脸来，是个女子，手上提着两坛酒。
　　她的脸上有道伤，已经留了疤，横在右眼颧骨下，头发只随便的扎了一道，额发落下来遮着眼睛。
　　厌秋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眼里显出几分迷茫。
　　酒坛摆到跟前，马匪们嘻嘻哈哈的抬眼看她，却没人动手，也不知是碍于什么，彼此挤眉弄眼了一番，便又聊些其他话去了。
　　唐十五也仿佛习惯了一般，面不改色，将酒坛放下了，便又无声的退开了。
　　光又暗了一重，已是黄昏时分了。
　　坐在中间的马匪头子忽的嘘了一声，将篝火熄灭了，低声道，“都别吵吵，有动静。”
　　唐十五朝他们看的方向望去，那似乎是一队商队，正路过这百米外马贼营地，往东行进，镖旗猎猎，是个人数众多的商队，想必押送的货物金贵，请了不少护镖的人马。但毋论多少人，在大漠里头对上马匪，倘若没有个中高手保驾护航，那也是十分危险的。
　　正在火光跃动之间，前去探风的平头小弟一溜烟儿跑回来了。
　　“老大。”他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比了个数，又做了几个手势，唐十五没有完全看懂，但也明白了其中的大概意思。
　　果不其然，马匪头子将插在沙边上的大刀一拔，和边上的几个部下说了几句话，又朝唐十五的方向点了点头，“麻子留下，看好这娘们儿，别让她坏了事。”
　　“老大放心。”被唤做麻子的人将刀背在身后，“有我在，肯定跑不了。”
　　那马匪头子便又睨了唐十五一眼，对方正坐在帐篷里，抱着怀里的小女孩给她梳头发，她神色平淡，却是那小女孩奇怪得很，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子盯着自己不放。马匪头子被她盯得有些恼，又不敢做什么，只得呸了一句西域话，招了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上。
　　“阿娘。”小女孩轻声叫道。
　　唐十五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骨梳，“怎么了，弄痛你了？”
　　“嗯。”小女孩摇头道，“囡囡想睡觉了。”
　　“好。”唐十五摸了摸她的头发，“阿娘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
　　唐十五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肩背轻声道，“从前呢，有一个小女孩，住在一条大江边，那里有很高很高的山，长满了竹子。夏天的时候，小女孩就和她的小伙伴去江边钓鱼，她的哥哥很厉害，每次都能钓到最大的鱼。然后呀，哥哥就会把鱼都放进小女孩的竹篓里，带着他们一起去山里烤鱼。”
　　夜很静，唐十五的声音轻轻地，像在说一个梦，小女孩似懂非懂，但也从不问那是什么，她的手里握着母亲冰凉的发丝，仿佛这才能让她觉得安心。
　　厌秋望着那小女孩圆圆的小脸，他不由自主的走近了两步，纵然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她已经有了日后那个杀伐果决的唐门弟子的样子。厌秋伸手轻轻碰了碰女孩干燥的头发，眼眶不由渐渐红了起来。
　　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呐喊声，将唐十五的话打断了，她抱着小女孩，将脸颊贴在对方的脸颊边上，紧紧的闭上了眼，女孩微如蝇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娘，不怕。”
　　唐十五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孩子，睡吧。”
　　小女孩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唐十五给她盖好被子，这才走出帐篷，坐在篝火边上的麻子正盯着那帐篷瞧，见唐十五出来，又把目光挪到她的脸上，上下扫视着。那视线里带着许多不怀好意的情绪，但唐十五早已习惯了，她坐到篝火边上，往火里扔了两根木柴。
　　麻子见她神色平静，便又挪了挪位置，靠在唐十五边上的树干上瞅着她，这回唐十五终于有了点反应，但也只是偏着头将那麻子一望，便又转回了头。
　　她的脸上虽留了疤，但也无盖那幅较好的姿容。
　　即便被扔到马匪部落里这样久的日子，平日唐十五也从不与他们说话，连正眼瞅人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麻子被这一眼看得一愣，他摸了摸背上的大刀，自觉有几分底气了，便又伸手去搭唐十五的肩，见对方没有反抗，心中顿时打起了算盘。他凑到唐十五的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想逃出去。”
　　他的手掌从唐十五的臂膀渐渐滑落，勾在对方细软的腰上。
　　麻子不像其他的匪徒大字不识一个，他曾去过中原，听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此刻将唐十五的腰搂在怀中，忽的从脑子里冒出“不足一握”一词，顿时又有些心猿意马。
　　“不过嘛，在这沙里头你是出不去的。”他凑近了对方，手指沿着腰肢的曲线缓缓滑动，唐十五又偏头看了他一眼，脸上连个表情也欠奉，伸手将他的手挡了开来。
　　麻子被她推开时显得有些慌乱，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周，又清了清嗓子，自觉找回了面子，这才重新坐回去烤火，一面道，“你别想了，就算你跑了，你那女娃娃也跑不了。真给你跑出去了，咱们这出去就只有个小破镇子，没公文你也进不去，方圆百里可没其他落脚的地儿。”
　　唐十五搓了搓手指，轻声应道，“是吗。”
　　突然听到回应，麻子不由心生警惕，他猛的转头盯着唐十五，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我劝你安分点，我动不了你，可不代表别人也动不了。”
　　唐十五将长发扎起来，微微一笑道，“你说库尔索克？”
　　她将木簪插回发间，把麻子踹到树下的阴影里，低声道，“不巧，他出远门了。”
　　帐篷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唐十五犹豫了一瞬，最终与她招了招手，“跟紧了。”
　　风中有浓烈的铁锈味，商队的驼车已翻了一半，黄沙上蜿蜒着泼墨一般的血污，但战场还未收尾，唐十五牵着女孩的手蹲下身朝她叮嘱道，“别出来，就在这等着阿娘。”
　　女孩乖乖听话，“嗯。”
　　唐十五如今没有半分内力，但身法手段还在，她侧身一滚翻过沙丘，匍匐着朝着驼车的方向而去。
　　厌秋就坠在身后跟着，他忽的迫切的想从梦中醒来，仿佛在这一刻已知晓，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他所不愿面对，不愿接受的事实，而他只能站在原地，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掰开车窗，车上的女主人侧着头歪倒在车厢内，一手捂着披风，鲜血淌了一地。唐十五捏了捏手指，默默看了两眼，正想伸手去取车厢内的通行公文，却忽的被女子颤抖的手牢牢的擒住了。
　　唐十五有些错愕的抬头望去。
　　“你……”女子半身浴血，胸膛却还微微起伏着，她艰难的掀开身上披风未曾染血的一侧，露出一个小小的红色襁褓。里头裹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看上去不过七八个月，已长出了些许细软的黑发，粉色的眼皮微微颤着，正睡得香甜。
　　唐十五望着那被保护的十分谨慎小心的，尚在安睡的婴儿，又望向那母亲的脸。
　　那女子这才抬起头来，令厌秋看见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她用带着血的指腹轻轻碰了碰那婴儿的面颊，血珠从她的指尖渗出来，在那孩子眉边留下一道暗红，她的手指不住的颤抖着，最终只是留恋的擦了擦孩子的额角，转头看向唐十五。
　　“求求……你…”那女子的瞳孔已闪烁不定，面上不断淌下泪来，她看起来奄奄一息，手上的力气却出奇的大，唐十五的手臂都被她抓得发红。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般的声音，也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濒死的挣扎，只牢牢攥着手里的衣袖，“救…救我的……我的孩…孩子……”
　　唐十五被那样一双明丽的眸子望着，仿佛在那一刻，女子所经受的切身皮肉之痛，骨肉分离之苦，还有那些于黄沙底下苟延残喘的绝望，她竟也能感同身受。她于是毅然将那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向他的生母低声起誓道，“他会活着的。”
　　唐十五道，“从今他便跟着我姓，我会传他武艺，教他成人。”
　　她说得极慢，大漠的风沙打着旋儿，似乎要把从唇间吐出的话语都一并吹走，唐十五不知道那妇人是否听见了。过了数息，唐十五闭了闭眼，伸手将女人张开的眼睑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