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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话 没有出来 ...

  •   我生病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吃什么都会吐得干净,身上还长了许多红斑,两个脚板又肿又痒,觉也睡得极不安稳。这天太阳还没落下山头,金灿灿的余晖映染大半荒原,我们穿过一片死寂的树林,沿着水渠的岸边往下游走。渠里的水泛着粼粼波光,没有声息的流动。
      我注视着那水,一只麻雀从身后的空山啼着飞远,分外觉得苍凉起来,眼泪控不住在眶里打转,心下一片凄惶,——那尽头融入茫茫的暮色中。我们便这样沉默的一直走。四周寂静得连呼吸也听不到,就在我腿快抬不动之时,泽斯伸手拉住了我,让我靠他肩膀站稳,前面水渠向左边的山坳拐进,我看见笼在迷雾的青灰色镇子,昏黄的灯火稀落地分布当中。
      我们住进了四层楼的旅馆,踩着会“嘎吱——嘎吱——”响。
      多数时候我都昏昏沉沉、半死不活的,泽斯坐在床边,帮我擦汗,小心揉捏我的两只脚,喂我喝从地底摇上的井水。他雇了一个话不多的老妇人干活,每天清早去买新鲜的瓜果,用只小电饭锅熬成粥,等我醒了就吃个半碗。
      老妇人姓余,生了四个儿女,住在镇子东边的田坎上。
      我有气无力地张了好几次嘴,才从喉咙里发出两个音节。
      “泽斯。”
      “我在这里。”
      “泽斯,”我又叫了一遍,觉得咬字清晰了很多,“饿。”
      他半扶着让我靠到他的胸脯上,用勺子慢慢喂我冬瓜。冬瓜是清水煮的,尝不出什么味道。等吃饱喝足,泽斯就抱我去阳台外的竹椅上躺到太阳落山,他会搬个凳子和我一起。
      阳台下是个带池塘的园子,有鱼喜欢在水面吐泡泡的,边上载了一圈桑树,开垦出的小块的地里种满葱、青菜、萝卜,我还认出好几颗槐树、核桃树、苹果树和石榴,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萧瑟的秋风中摆动,倒是芭蕉叶后露出半截茅屋,升起细细的炊烟。那里住着一个老人,和一只又老又丑又瘸的沙皮狗。
      每当天气好的时候,老人和狗总慢慢的沿小径走,两个颤巍巍的佝偻的背影,像定格在达利的画布中,我很容易就盯着发起呆来。
      “那是个怪人,你们千万别去招惹他。”老妇人悄悄的警告说。
      因为一旦有人靠近老人的篱笆,那只狗就会凶狠地吠着扑上去,每次总要扯下一片肉来才肯松牙。——我已经见识两个这样的倒霉蛋了 。
      但是园子里的一洼菜地长着非常漂亮的莴苣,这些莴苣绿油油、水灵灵的,肥嫩可口,在第四天我眼睛不眨地盯着看的时候,泽斯终于把头从书本上抬了起来,拉拢盖着我的大氅。
      “不许多吃。”他说。
      我连忙点头,就看他起身,翻下栏杆踩到了地里,走去茅屋。老人阴沉地从门缝往外瞅,那只狗紧挨在脚跟后头,裂出獠牙,偷瞥了泽斯一眼,又闷吼着缩回爪子。老人拍了下他的头,轻咳着用身子挡住门口。
      “什么事,先生?”
      “莴苣。” 泽斯面无表情地说。
      我好笑地靠上阳台打了个响指,老人随泽斯的目光望过来,神色略微缓和,拴上狗,勾着腰领泽斯了去菜地。于是这天以后,老人会时常走到我的阳台下,费劲地抬头絮絮叨叨说几句话。
      “他对您可真好啊,”老人感叹一般说,说完就走神起来,两只眼睛空洞地望向水渠,“她原来也那么好,” 老人找了块石头坐下,一面挠狗的脖子和耳朵根,一面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我叫斯普雷特。”
      “斯普雷特。”我困难地念道。
      老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泽斯翻了一页泛黄的羊皮纸。
      “其实我比您大不了多少。”他突然说,之后便不作声了,泪水蒙住了老人浑浊的眼睛。等我烧退了,能下床走动的时候,老人带着干果篮子来看望我。他实际很健谈,又博闻强识,就是脾气特别暴躁,还有一条凶巴巴的狗,但那狗挺喜欢我,没事就爱跑来趴到我脚边打瞌睡。
      小镇有上千户人家,沉寂的青瓦木屋鳞次栉比,像藏着不可说的可怕秘密,古老又庄肃,水渠从前面流经,没了石砌的堤坝,河道积了许多淤泥,于是日复一日平缓地沿着山脚蜿蜒向前,消匿在烟蒙的天边——那天边被不详和恐怖牢牢笼罩,森林张着巨大的口,去了的人从没有回来的。
      靠镇子这端的岸上铺有宽大的青石板,天气好的时候,老人会牵出狗领我们去四处走走,哪里有一窝蚂蚁、哪块台阶缺了个角他都一清二楚,如数家宝般指给我们看。“我知道您不会嫌我啰嗦的,朋友,人只有在要失去了才觉得弥足珍贵,我热爱这里的一切,尽管这里的一切都不该被人喜爱,可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正日渐一日的衰老,眼睛不行了,腿脚也不利索了,我这样的,唯一的安慰就是还有个人能说说话了,”他带笑地转头面向我,“——您别露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我的朋友,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或早或晚,谁也逃不掉。”
      我的嗓子像被攥住般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口气,“我才刚过四十岁,却如您所见,我已步入了人生的黄昏,被病痛日夜折磨,老态龙钟,可我仍旧舍不得放手。我不怪命运的苛刻,这是我罪有应得的,朋友,”他抬头看着山头血红的落日,目光痴迷,“我爱过一个女人,一个很美的女人。”
      “我不是最倒霉的一个,也不是遇事最奇怪的那个,真正的生活从来没有多少创意,我们反反复复如咀蜡一般咀嚼着生活,深陷其中,尝遍各种痛苦、欢乐和恐惧,为自己独一的经历犹凝不决,我也不能例外,我的朋友,说开了也就那么回事,好比我们犯下的某些明明蠢透了的大错,这并非是我们真的不懂或勘不破,可旁观别人和轮到自己是不一样的,于是无数的前人重蹈着,我相信日后也不会有人吸取教训,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更别提单个的人和人了。”
      “我的斯嘉丽啊!”
      最终他站在白色的桥头前轻轻呢喃,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开。这镇上共有三座横跨过河渠的白色石桥,桥洞下立着几株亭亭荷花,雕工精美的扶栏一直延到对岸,连接着被溪水环绕的长廊。那是一座古式的府邸园林,屋檐弯翘,绘有繁复的彩纹,蜜蜂在院中盛开的花朵上飞旋。
      ——那里空无一人、毛骨悚然,那里是永恒的明媚清晨。没有一个人敢走上石桥,尘埃悬浮在正午投泻的阳光中,余下一片死寂。
      泽斯拉住了我。
      “您们一定发现了这镇子的不同寻常,”老人背起手示意我跟上,“我带您去见一个人,可是您千万不要跟她说话,不要看她的眼睛,无论那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要理睬她,”老人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狰狞,从喉咙里挤出撕破了般的几个音,“——她会诅咒你!”
      我几乎要被他吓了一跳。
      我们爬上狭长又陡峭的台阶,两旁都是破旧、密集的老房子,很多人结伴从前头归来,穿过我们的身体,那半山腰上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八角庙亭。我们到的时候,一个女人正站在檐下,她系了条草叶和布条做的短裙,枯槁可怖的脸颊涂满油彩,头发装饰着鲜亮的长翎羽,目光却透过人群牢牢地森然锁住我。
      “您来了。”她沙哑着说。
      我低头努力不去看她的眼睛,她已活了将近两百多岁,现在跟秋天的树叶般快速调萎,油尽灯枯。“我带他来了。”老人恭敬地后退了一步。
      “您叫什么名字?”
      “您不是想要我祝福吗?”
      她转动着手杖开始跳起诡异的舞,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咕哝声,风从她踩过的地面生出,刮向庙亭门内。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祭祀。
      “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风中无数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喝,四面漫起浓雾,我晕头转向,两脚不由被掀离了地。我张口想要答她,可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我记不得我叫什么名字。
      泽斯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啊——!”女巫突然凄厉地喊叫起来。
      “拔掉她的一根羽毛!”老人在旁边着急地大吼,“快!拔掉她的一根羽毛!快啊!就是现在!只有你可以做到,快动手!快!拔掉她头上的一根羽毛!”
      我扑进了呼啸着的风里,闭眼朝女巫直撞过去,她反倒像要沾上致命的可怕瘟疫,举起双臂歇斯底里地拍打后退,我一把抓住个掉头就跑。我们回到了老人的小屋,他什么都没打算说,烧了两杯白开水放在桌上,我眼巴巴地瞅着,于是他又往杯子里加了一片红茶。
      “你啊!”他忍笑道,在旁边的矮木凳坐下,唤狗过来,用指头轻挠着,可他阴森的目光终究出卖了他,老人几次焦躁地踱步靠近,伸手想要碰我拿着的羽毛,又畏惧地缩了回去。“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跟我来吧,朋友,您会明白的。”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天色,低沉叹息,取下壁炉旁挂着的毡帽,带我们从一条小道去了后山。
      那是大片开垦过的田地,我们站在坎上,万籁俱寂,银色的月光柔和的铺泻着,仿若梦中的秘境。忽然,坎下的丛林簌簌的抖动起来,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冒出脑袋,歪着黄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只有他腹部那么高。他笨重地走近两步,咕咕叫着,讨好般弯低脖子把头蹭到我面前,厚厚的羽毛柔软光滑,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这让他很高兴,两只翅膀欢快地小心扑腾。
      我转身去看那深不可测的大山,树木遮天蔽日,一大群巨鸟猛飞了起来,长鸣着消失在茫茫山岭中,还有些半人半鸟的,赤.裸着,倒在荆灌丛中凄厉地喊叫扭动。
      “他们都是外面来这镇子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脱。”
      “我知道一个秘密,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我要告诉您,你们要去集市买一匹马,那匹马看起来矫健俊美,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傻得去买,因为他的一只脚踝被镰刀割伤了,干不了活,要的价钱又贵,听着,你们一定要找到他,无论卖马的老头开出什么条件,你们都必须买到他,治好了他的伤势,他会带你们离开的。”
      “一、起。”我说。
      老人摇了摇头,“我属于这里,朋友,”他颤抖的拿起我的手吻了一下,“记住,当游.行队伍经过的那晚一定要离开,不要回头。”他低声哭了出来,“如果看到我爱的那个女人,请让她吻下这只我吻过的手,——我那么爱她啊。”
      那天以后他就不愿再见我了。
      泽斯用五粒金豆子换到了那匹马,那马被栓在一堆臭哄哄的猪牛当中,看去高大挺拔,毛发油亮,除开裸露出骨头的后脚外,全如画中跃出来般的神丰俊朗。我们把他安置在了老人的篱笆外面,给他采沾有露水的青草、果子,他很挑食,还老喜欢用厚厚的大嘴巴咬我的头发。
      游.行队伍要打青石板路经过。
      他们像卷轴一样从远处而来,由两名戴着斗笠遮住面孔的男人领头,后边跟的是支庞大、杂乱的乐队,男女老少都有,每个人各奏各的,合在一起又无比怀念、悠长,这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我几乎要张口哼出,却陡然变得空荡荡的,我手足无措的蓄满泪水,我知道我一定失去了什么挚爱,再也找不回了。
      泽斯用力攥紧了我的手,“我在这里。”
      我转头望他,眼泪一颗一颗掉了下来,最后委屈地哇哇大哭出声。
      乐队过去是一群普通市民,他们斜躺在神殿的台阶上,许多个站拢作争辩的,或倚着石柱相互打探消息,有伸手乞讨的,有贩卖瓜果的,阳光从他们赤.裸的身体打下,肌肉张弛有力,曲线完美,他们无息的,像一出哑剧又像一篇浮雕。
      “士兵——!”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空灵的吆喝,一队步兵从他们立时搭建的拱桥上跑下,旗帜横七竖八地扛着。
      “粮食——!”
      一长排的卡车被众人围着驶来,每辆卡车都装满了大米、小麦和蔬菜,用帆布盖得严实。在这队伍旁边、河面之上,一栋中国古代的客栈跟着往前,那客栈本身漆黑一片,没有半点人气,四周又处于浓稠的深夜,透不下分毫星光,只在门口点了两盏血红的灯笼,照进弥漫的白雾里,阴森可怖,被不祥笼罩着。
      我不敢多看一眼。手里抓紧了女巫的羽毛,泽斯抱我上马,跟在队伍后面,没人发现我们是多出来的两个,但我想我的朋友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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