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东京（城门）》海尘山下

11、第六章

　　十月的月考如期而至，高一的孩子考语数外物四门，这段复习的时间又极为紧张，走廊上天天见抱着笔记在课间默背的，跑操还带着小册子，周一的升旗仪式就直接把语文书带下去背书下注解。所以，在午自习前那段“班主任吐槽时间”里，几个当老班的老师谈起这事也只是摇头笑笑，“孩子啊，都不容易，现在课业比以前重多了，这事算了吧。”
　　大家都说算了，反正下周就考试，我也这么想着，在日程表上瞄了一眼，准准的下周三考试，考一整天。
　　下午，年级长从外面教研活动回来，坐回办公室打开电脑，估计年级总群又该来什么通知啥的，看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屏幕，我边批着作业边悄悄留意他。果不其然，滴滴两声消息来了，他立马点进去，然后脸色一晃，忽然回过头看我一眼，接着起身朝我走来。
　　？？？注意到他慢慢靠近，我继续转过头，全心批本子。
　　“城老师啊，最近你们班孩子复习得也太焦灼了吧，诶。”他在我桌前停下，语气婉转。
　　“什么意思呢。”我抬头。“级长，这段时间每个班孩子基本都这样，就麻烦您谅解一下了，通融通融。”
　　我说的是事实，也没错。
　　“不是，复习我知道，正常。不过……”
　　他指指背后他那台电脑，“复习有复习到……树上去的吗？”
　　什么树上？我把笔放下，搁在桌上。
　　“什么意思？”“你看看群里，刚刚发的。”
　　他坐回座位上去，双击点开一张照片，然后敲敲屏幕。我立刻打开总群，眉头瞬间大蹙。教导主任已经率先在群里隔空喊话了，几个红色的最大字号的：
　　高一五班班主任在哪里!
　　亮的我眼睛疼。
　　“我在。”先敲了俩字回复，然后滚动鼠标向上翻动。
　　嚯，这个万年潜水名不见经传的教导副主任居然会上线，下午一点四十，第一节课上课十分钟时还上传了一张照片。我看看屏幕右下角，现在刚刚一点五十，距下课还有二十五分钟。
　　就十分钟前发的照片，照片下面已经俨然是个小论坛。
　　首先，发完图的副主任说：刚刚校园巡视时发现的，该生经多次问话后拒不回复，多次教育后仍无动于衷，特拍照片上传，麻烦各位班主任帮忙辨别该生，作出处理!
　　然后，是体育组的老师上了线：是，感谢副主任检举!该生于下午第一节体育课时翘课未到，系我校高一五班学生!
　　帽子结结实实扣准了“高一五班”，接着四班班主任接了话茬，好证明自己存在。
　　“哦，认识这个学生，听说老是请假翘课的。”
　　最后，就把本尊教导主任给炸了出来，开始直接把矛头怼给高一五班班主任了，真是一针见血。
　　那么到底是什么照片，至于兴师动众吗。我等了半天，照片可算加载出来。
　　弹出来一棵树，叶子有点微微发黄，这树我记得是栽学校正门旁边的，怎么。
　　再仔细一看，树身中桠的枝杈上横坐着一个人。穿着校服，两腿看着闲适无比地挂着，侧脸映在细碎的树荫里，一手搭在头上，一手卷着本儿地理书。
　　大概察觉到被拍摄了，那鼻尖较正视书本转过几个弧度，目光锐利地自碎发间扫向这边。
　　这模样隔着屏幕我一眼就认出是谁了。翘课爬树还不正经复习，考语数外物你拿个地理。胆儿够肥。
　　关上照片，瞄一眼时间，在输入栏里噼噼啪啪打下一行字，作业也不批了，我拍案而起，往门口走。
　　“城老师，干嘛去？”级长笑问。
　　“抓人。”我向他也回了个微笑，一手握上门把手，扭开办公室大门。
　　“感谢教导处各位领导监督，我现在就去抓人。”总群里我这么写道。
　　是的，这会还没下课。

　　一路下到一楼，往正门走，远远看那棵树就杵那儿，笔直地杵在那块憋屈的花坛边儿。向上瞄瞄，一只空校服袖子挂哪儿飘啊飘，估计坐得热了把衣服也脱了。好哎，未知，就知道你没走。
　　几步走到树下，我还没开口，树上就先说话了。
　　“哟，城老师好!”
　　抬头看，她是把校服扎在腰上的，上身套件白衬衫，看到我来了，她把地理书放下，向下瞅我。
　　“准医生在树上复习得还舒坦吧。”我看看她手里的地理，故意把“复习”两字咬重。
　　“啊，挺好，这边阳光超好的……”她开始没听出我话里有话，说到一半时她忽然停下了，转头看看手上的书，气氛有些尴尬。
　　忽然，她像找到路子似的，转而笑了几声，扬扬手里的地理，眉头也舒展开来。“我这不是，复习得累了嘛就上来看看地理啦，修身养个性。”
　　“是啊，然后顺便逃了个课，还有益身心健康。”
　　“不是，老师我请了假的……”她坐起身来，从树荫中露出脑袋。
　　“下来。”
　　不给她时间解释，我先是低声说。
　　“啊？”
　　“下来!”这回是厉声说的了，我并不是不赞成这种爬树看书的行为，偏偏让教导处的人看到才真是够呛。
　　“好好我下，城老师别生气，我错了。”她扒着树干，几步蹭蹭蹭就下到地面。长胳膊长腿，简直像个猴。
　　“跟我道歉没用，你爬树翘课这事闹大了，现在立刻跟我去教导处说明情况。”我转过身往教务处走，一回头，见她已乖乖跟在后面。
　　明明在学校，却像个小犯人。刚刚还精神抖擞的，现在低着个头，沮丧得不行。
　　“我会替你说说情的，你也别太担心。”我安慰她。
　　“可……我没翘课，我请过假了。”
　　“我和体育老头说过了的……”
　　从树下走到教导处的路上，她一直这么碎碎念着。“没关系，你到时候把事情都说清楚，不过，别太冲动，可能的确是他们搞错了。”
　　“恩。”
　　我这么说。她也点点头。
　　行政楼到了。
　　上了二楼。
　　推开教导处门，里面已经齐刷刷站了好几个人，听见门开，又一齐转头，几个体育老师和教导副主任全在这儿了，桌前端坐着正主任。
　　“打扰，我是五班班主任。”
　　“好，那现在来决定一下针对该名学生的翘课行为的处理问题……”
　　教导主任还没说完，她就对着其中一个谢了顶的体育老师叫嚷起来。
　　“老头，我跟你请过假了，我没翘课!”
　　“未知。”
　　我急了，用手拍她的肩膀。“别冲动，和老师好好说话。”
　　“老头什么？你该叫老师!”那地中海老头似乎抓到了把柄，不管是不是自己忘了请假这回事，他先把锅推了过来。“你什么时候来请的假？我怎么会给你这样连最基本的尊师都做不到的学生批假!”
　　“你看看，你们看看，这像什么话了!”
　　这一下也给正副二将有了开口的机会。
　　“就算没翘课，这学生学风也成问题，主任，我建议先来个警告处分。”
　　“恩，的确该这样。”
　　一唱一和，那边小孩儿正和体育老师们吵得不可开交时，这边已经拿了处分单要下结论。
　　“都停手!”
　　这都什么世道。我有些怒不可遏。
　　未知愣了，转过头来看我，老师几个也愣了，我径直走到哼哈二将桌前，两手一拍，瞪大了眼睛。
　　“两位领导，在没调查清楚之前，处分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下的吗？”
　　“你们开始说她翘课，好，如果她没有，是我我也觉得委屈，当然会申辩，脾气急点也是正常的，敢问二位平时在学校里从来没发过火？那也算你们教风不端吗？”
　　“我先带学生走了，你们慢慢查，我坐等二位消息。”
　　说完了，我转身就撤，把门一带。
　　“未知，走了。”
　　“哦，好，好。”
　　小孩子傻了半天跟上来。刚跑过来，屋里又传出一句：“她还爬树!这是损害学校公物!”
　　“不好意思，但哪条校纪规定不能爬树了。”
　　我在走廊听见了，故意说的很大声。
　　不回头地下了二楼，教导处这个地方，啧。我学生时代就不喜欢，现在当了老师轮到自己带学生，就更不喜欢。

　　往教学楼走，身后紧跟着是踏踏几声脚步，跑得很急，小孩子喘着气，追上来。
　　我走路时习惯把手甩得带上节奏，看上去走路带风。这一起一落中落到后方的手，忽然就给身后的一双小手握住。
　　“城老师，走慢点。”
　　她低着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小声发出恳求。
　　我笑笑，然后把脚步放慢，让她跟上。
　　从一前一后到比肩而行，走到教学楼时，下课铃刚刚响起。
　　在楼上未来及散开的喧闹响起之前，我转头看了看她。“未知你们下节是什么……”
　　我还没说完，一双手就搂了上来。她几乎不费力气就把我整个人拥住了，侧脸的几缕碎发也拂过我的面颊，嗅到清甜的味道，有点发痒。
　　“好了好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都过去了。”
　　“城老师……”
　　她还是不愿放手，依然把我搂得紧紧的。喉间挤出几声小猫般的呜咽。
　　我肩膀一热，感觉有什么啪嗒啪嗒地滴下来。
　　未知哭了。
　　身高比我高半头，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也会掉下眼泪。这我是没有想到的。
　　她终于松开我，拿手抹掉脸上泪水。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擦擦。”
　　“恩。”她接过纸巾。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难过。原来你这样的孩子，也会哭啊。”
　　我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句。
　　看看表，快上下一节课了。我带着她就往楼上走。
　　“城老师，他们会罚你吗？”
　　快走到班上时，她忽然这么问我。
　　“不清楚，不过你现在赶快回去，好好上课。”
　　“恩。”
　　到班门口了，我看她坐回座位，才放心下来。

　　走回办公室，路上碰到天海老师，她貌似才刚下课。看我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说话。
　　“城老师，你刚刚干嘛去了。”
　　？
　　“怎么了吗？”
　　“我也不晓得，级长现在满办公室找你呢，看着挺生气的。”
　　她注视着我，又往我班门口看了看。
　　小声凑过来。“刚刚那孩子，爬树那个，是未知吧……”
　　我侧过脸去，回想起刚刚的事。随即点了点头。
　　“是。”
　　“你去帮她出头了？”她很会猜。我转过脸，也注视着她。
　　“是。”
　　“唉……”天海的脸色看着不太好，这次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现在学校有些传闻，对你恐怕不利……”
　　“最近少和那孩子接触吧，得罪教导处的人，不太好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