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萍归处》屈不平

1、国破

　　安元十一年的时候，我在城楼上看到了我的国民组成的军队。他们在城楼下辱骂着他们的君王，意图杀死守护他们的将士。父皇、母后还有我被金将军护卫着，身着甲胄的禁卫军层层包围着我们。我从重重叠叠的铁甲缝隙里望去，看见弓箭手强健的臂膀拉开弓箭对准城楼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那一天，乌云很多，但是仍有光。太阳从密布的乌云中破出一条缝的时候，我看见一支突然反射出光的箭矢“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于是，我的命运就像那支箭一样，“嗖”的一声不受控制、无法预料地往前飞去。
　　我的父亲是大梁的皇帝。他勤政爱民、博学睿智。我的母亲是大梁的皇后，出身将门，善骑射、善刀剑。父亲说，他和母亲在猎场相识。每一次他看见母亲策马飞驰总是会想到先祖们曾征服的那片辽阔草原，想起他儿时和他的兄弟们在北方的那片皇家猎场狩猎争风的场景。但是母亲和父亲已经很久没骑过马了。他们平日里最常做的是在宫殿里接见臣子，偶尔他们会带着我到皇宫里最高的那座楼，向战火纷飞的地方望去。母亲有一把剑，名叫“千鸟”，为天下第一铸剑师所铸，剑身精致轻巧，通体银白，而它的剑鸣声是我听过的剑鸣声中最清脆最动听的。我七岁的时候，凉州叛军攻下了三座城池，父亲派去平乱的将军战死了。皇都里人心惶惶。有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念儿啊，父王让你学剑去怎么样？”“好啊！”那时候我很高兴地答应他，并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让一个公主、一个女孩远赴千里学习一门她本可不必学习的技艺。那一天，母亲将她的千鸟剑送给了我。她在月光下看着我抚摸剑身，泪眼迷迷。她说：“念儿，千鸟剑是世上最好的剑，没有谁可以斩断它。”于是，我带着千鸟剑和母亲一起踏上寻找师傅的路。我曾问母亲我们走这么远是去找谁。母亲说：“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叫百刃。他是天下第一剑客，由他教你，你才不会输。”我们找了整整一年，在一个落雪日，他终于出现了。他见到母亲的第一眼就愣住了。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的母亲。之后，他们在房里密谈了一个时辰。母亲叫我进去的时候，百刃说：“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儿。你跟着我的时候，不再是大梁的公主，你只是一个弟子，你叫赵念。”
　　赵，是我母亲娘家的姓氏。
　　母亲把我送到了百刃住的地方。那是一片山林。我们去的时候，山中一片雪白，我们坐在马车里，百刃为我们赶车。母亲搂着我，问我冷不冷。我冷极了。但是我看着母亲依依不舍的样子，笑着对母亲说：“不冷，母后。”
　　后来的很多个我独自度过的冬天，每当我看见大雪飞扬，天地苍茫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一个大雪日里，母亲问我冷不冷时的那个表情。那个表情下隐藏不说的话语与父亲让我学剑蕴含的意思是多么的相似，那么的无可奈何，那么的自责悲伤。
　　城门快被攻破的时候，金将军带着伤跑上城楼，请求我的父亲和母亲到大殿里去。那一刻，我似乎听见我身后的皇宫里充斥着绝望的哀嚎和痛哭。然而，当我转过脸去看我的父亲母亲时，却发现他们的脸上是大梁皇家一贯的肃穆庄严。于是，我拔出了我的剑，对我的父亲母亲说：“父王、母后既然不想到大殿去，那就请看看你们女儿的剑法吧。”
　　师傅说我们这一门的剑术讲求静，越静便越能窥出宇宙规律，越能进入大境界。而不畏死者，往往临危不乱，往往最静。父亲说过，帝王家最不怕死，因为见惯生死。
　　战场上，没有人可以挡的住我。那时候我一直这样想。可是，事实却非如此。我的师兄挡住了我。
　　我把剑尖对准了他。我说：“你从未赢过我。”
　　我的师兄姓萧名朔，是个孤儿。我遇见他的那一年正是我拜师的第一年。那时，他已在山中学艺两年。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双手正紧握一柄重剑，撒气似的乱砍一尊巨石。师傅说，他的剑杀气太重，比武时容易想着一招一式的胜利而看不见全局。而我比他通透，比他静，看得见全局，窥得出剑法规律。所以我进步比他快。我用了一年就追上了他。他不服气，带着一股戾气一次又一次的向我挑战。我曾问他为什么这么想赢。他说他有非赢不可的理由。
　　他说：“我要为我家人报仇。”
　　“你的仇人很强吗？”我问他。
　　“不，他并不强。他不过是个懦夫，永远躲在别人的身后。他有很多手下，他的手下很强。”
　　那时候我说了什么？真是可笑。我对他说：“你不要怕，我替你杀他。我杀不了他，我让我父亲替你杀他。”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那一战，我才明白帝王家的不畏死，是不畏他人的，无关乎自己的死亡。
　　城门被攻破了。我本想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可是萧朔始终与我缠斗，我脱不得身。当金将军声嘶力竭地吼声传入我的耳朵，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我回过头去想寻找我的父亲母亲。可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尽是兵戈和铁甲，我哪里看得见他们的影子。突然，一柄枪从我的肩膀中穿过。我跪倒在地。一瞬间，我从铁甲间仿佛看到我的父亲母亲倒在地上的身影。
　　大梁，就这样亡了。
　　我被关押在监牢里。大梁的皇宫易了主人，那么大梁的江山也易了主人。同我关着的还有金将军。他被关在我的对面。他受了很重的伤。明光铠上尽是凝固的血污。他扒着铁牢的栏杆喊我：“公主！公主！”可我始终没理过他。我只是一味的呆坐着。若非我肩上的枪伤痛得我几乎泪流。我都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我以为我会死，因为新登基的皇帝判了大梁贵族和不降的臣子死罪。萧朔，不，平国公说：“天下未定，而新朝初立，陛下以德平天下，不可此时大开杀戒。陛下此时应举力平定四海，安抚民生。”
　　于是，我们又被关进了监牢。
　　我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我只知道在这牢中的大梁臣子走了一波又一波。我知道，有些人会死有些人苟活。有一天，他们来提审金将军。我注视着金将军离去。金将军跟着他们走的时候也看着我。我说：“金将军，我会记得你的。父王和母后也会记得你的。”金将军突然间冲过来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的看着我。我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说：“金哥哥，我会记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