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惊鸿（邱居新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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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春雷骤雨将他留在了金陵城。
大雨中他撑起萧居棠塞过来的伞，重重风雨亦步亦趋。
深苑红残，霜宫叶冷，满目苍茫汹涌之色，只觉碧海津河亦难奔。
脊背冰凉，似有冰水浇灌。他把伞面一转，抬头，果真看到一个刀割的豁口，被雨水冲得恹恹，微微翻出半朵海棠花的嫣红。
他盯着这小片海棠看了一会儿，想起不久前在茶堂静处遇到的年少剑客。
清风明月似的一张脸，笑起来有股恣意挥洒的灵气。
那人拨月洗星般的，从娇软花丛里探出头来，只一双黑亮的眼将人望着，忽然间，他就像是被一种单纯天然的浪漫感击中，一下子怔住了。
光透过海棠花枝的隙间洒在身上脸上，他看到天空是微深蓝色，如同打翻在小剑客衫上的湖蓝色墨水。
寒风小酌，花月皆醉，言语措辞比往日更加艰难，他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无言的凝望着树上的人。
剑法也像人，他想。没有半点矫揉造作，是龙吟涧底寒潭澈，如露亦如电。
这就是华山的剑，还有清寒练骨，却又笑如春花的人。他曾经不能理解，自己从心底敬重的师父，完美到无缺无欲的人，为什么会记着一个夺友人妻子的楚遗风。并不光彩的埋怨，让他一度他颓然于自己修行不够，但如今一面——
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风雨扑到脸上，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他抿唇，把胡思乱想从大脑里赶出去。这莫名纷乱的感觉无处诉说，沉甸甸的压在心间。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茫然的想。
我还是做不到和师父一样心如止水。
他有点轻微的沮丧，想了想，轻声在心底默念起清静经。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把伞面重新转了一圈，眼前楼枕层涛，绿杨黏雨，风雨催河急。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他望了望隔着雨幕的远方，寒风酣畅，繁星尽敛，然山外山青，还有一点灯明。
【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凝神展唇，他抬起脚步，再次上路。
然后就被暴雨堵在了出城的中途，无奈之下，他只好走入最近的客栈躲雨。
春情画意的红纸伞，从膨胀的花萼收束成含苞的蕾尖，迈过门槛直到堂中，一路湿哒哒的滴着水。夜间人烟稀少，只轻轻一瞥，他就看到两抹淡烟似的身影，一个高挑英俊，另一个年少青涩。年少的一个转过脸，金黑色的昆仑奴面具映入眼帘。
他微微一愣。
看身形是萧居棠没错。他在心底这么告诉自己，若是上前摘掉对方的面具，肯定能抓到偷懒的萧居棠，但前几刻认错人的情景让他迟疑了。
这迟疑并不完全，他静静的站在堂中，心里悄悄的涌上一丝奇妙的感觉。
就像儿时师父牵着他的手，星伴如昨日，周视悄然，唯有四山青翠。他被带着走过春树烂漫，黄鹂徘徊顾恋，清脆鸣叫滴滴入怀。他隐隐向往那片清灵的环境，也向往师父担忧自己跟不上时伸出的手，一点点温暖的，说不上来的趋向感。
“邱，邱师兄！”
小少年露出的一双眼睛顿时一惊，他颇为惊慌的喊了一声，忙拉着身旁的人作势要逃。年长的青年闻言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反手一绕，擒住少年的肩膀，嘴角慢慢牵起得逞的弧度：“萧师兄何必惊慌，我看你在小华面前不是挺自然的吗？”
知逃跑不成，萧居棠幽怨道：“张师弟，你心理这么阴暗这辈子都追不到小华的。”
仿佛被戳到了痛楚，青年反唇相讥：“你和宁宁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顿时互相怒视。
他大踏步走向萧居棠，伞面滴坠的雨珠来不及落地，在空中拖出长如银练的波光。站定，摁住萧居棠的肩膀，再豁然掀开昆仑奴的面具……与之前无二的举动，面具下的却不是之前的人了。
萧居棠艰难的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说不清到底是遗憾还是释然，邱居新握着面具，面无表情的将早就想好的指责念了出来。前几日萧居棠早课偷看话本被掌门逮个正着，而话本内容又很不巧的是楚萧新刊。他站在一旁，目睹了师父轻微的一皱眉，目光虽无波澜，但大殿内的温度瞬间下降。合上书册，萧疏寒淡淡道今后武当不可出现此类话本，禁足萧居棠半个月。
“禁足半月。”
他漠然道：“回去。”
萧居棠素来顽劣，大部分弟子都会被他的花言巧语骗的团团转。大师兄过于温和，身为三师兄的他冷情自持，在武当内部也有威慑，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师父特地指名他，不过是看出他修道到了瓶颈之处，让他下山入世。
邱居新素来不懂这些，但既然是师父之令，也只能应下。
“遭遇红尘，方能看破这尘世人心之争。”师父垂眸道。
真武殿内道香弥漫，新入门的弟子打开博山香炉，取下供奉笔床上安放着的一瓣香。用铜针慢慢将其搅进香灰，直至略带烟火气的降真香气飘出来。
轻烟从镂空炉顶袅袅散入诵经声中。
真武大帝端立台上，金锁甲胄，眸光如电，似威严的凝视着他。
然而他的眉目也浸在烟气中。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福生无量天尊。
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昆仑奴面具。
我已看到了红尘。
天街风定，屋檐上涛水般的啸声便渐渐小了，轻烟引出花铃春漏，香散一树瑶雪。
画栋玉阑，犹有莲灯滴月。
萧居棠垂头丧气的撑着伞，被一前一后的押送着，上元节游玩后的喜悦顿时散的一干二净。一边是幸灾乐祸，一边是不动如山，他转了转眼珠，看到了邱居新挂在腰间的面具，顿时眼前一亮。
这可是小华送给他的，上元节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
萧居棠伸手就想取下面具，手悬到半空，他忽然觉得一股让人胆寒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僵硬的抬起头，邱居新一双眼眸漆黑如墨，正一瞬不移的注视着他。
萧居棠咽了咽口水，试探的又伸了一寸。
邱居新幽深目光纹丝不动，慢慢吐出一个询问意味的“嗯”字，静静的，沉默的将他望着。
萧居棠瞬间缩回手。
空气仿佛一瞬间回暖，萧居棠嘴角开始抽搐，第一次正面感觉到了小华某种方面的交友能力。不过，若是小华再加把劲拖邱师兄下水，以自己和小华的交情，还怕以后捣乱被邱师兄惩罚吗？
萧居棠沉思着摸了摸下巴，上次自己带着宁宁偷偷翻入点香阁取材，恰好碰上蔡居诚接客小华。别以为他不知道，蔡居诚那么气急败坏的把他们赶出来，是为了和小华独处，只是……萧居棠有些忧愁的想起当时宁宁一见到小华就发亮的眼睛，小华抱着扑过去宁宁笑着转圈的时候，他和蔡居诚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的头顶隐隐发绿。
“邱师兄？那是不是……河里是不是有人？”
想到一半思维被打断，萧居棠好奇的望了过去。张师弟皱眉遥望着护城河，河水徜徉，水面被雨露点得满河涟漪，似淡绣生于浓墨。忽而像看到了什么，他平淡的脸色一瞬间变了：“是小华！”
三个人都是一惊，邱居新最先反应过来，他最冷静，也是轻功最好的一位，提起轻功飞向水里沉浮的人影。黑色的长发散在墨澜般的河水中，凌波漫衫，雨钩风皱，模糊的面孔在迷离雾气中若隐若现，他紧紧抓住那身蓝白华山服，一点水面，跃上岸边。
将人平放在地面，后面两个才围了上来，几把伞撑在一起，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雨水。
小华没有半点反应，只是嘴唇乌紫仿佛中毒。脖子上有泡得发白的细小伤口，不是致命处，他再往下看，突然发现地上人的胸口正对心脏的位置，插着一根锋利的簪子。白玉雕成梨花状，垂下着一串水滴般的琉璃珠，清婉动人的样子，却涂着剧毒。
前一刻还在婉转春风中，共听朱栏曲，纤云摇曳中他摘下少年人的面具。灯扶香影，吹上眉山，他看到那双如坠万千星辰的眼睛，梦幻感如飞鸢般的飘起，仍旧是笑嘻嘻的脸，就仿佛没有什么能挡住这个人面前的风，更没什么能挡住那身后的光。
是世间最率真之人，也是上天最宠爱的孩子。
背道之向，有清欢深溺。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茫然，他闭了闭眼，抱起小华：“去云梦。”紧绷的脸色有几乎看不出的失措，“去求，叶澜。”
“是万胜阁的手法。”
仔细看过小华中毒的症状，叶澜紧皱着眉，神色不如以往的悠闲：“以小华的警惕和武功，非常人不能近身，如此一击必中……想必未曾想过对方会对自己下手。”
“这孩子！往日里看着机敏，怎么连点防人之心都不懂！”叶澜微怒，冷淡视线扫过发簪内刻的小字，“琴……可情？”
萧居棠听到此处，插嘴道：“我知道她！点香阁的头牌姑娘。”发现身边的两位同门的目光都凌厉起来，他缩了缩脖子，期期艾艾的小声说，“小华说过她……说琴可情好像很崇拜一个叫方什么明的人……”
叶澜眸光微怔，她凝脂似的手指轻轻落在小华的胸口，长睫掩住眸中幽思，轻轻一叹：“……和方思明一模一样的位置……”
青灯小阁，缃袖轻翻。
叶澜微微偏过头，目随云去，带了疑惑神色，似是问自己，也如在问旁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半响后，自己也觉得可笑般摇了摇头。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她抬头看向眼前的两位青年道长，还有一个少年样貌的小道士。
这是，道士下山？她心里觉得有趣，面上却并不显露。她自方思明死之后，奉来去祖师之命去探望小华，早就用引梦术得知两人恩怨。一个傻的拼命追赶，连自己喜欢上对方都不知晓，还当两人只是挚友；另一个心明眼亮，却碍于身份踌躇不前，深知自己已无来路，那句喜欢便再难说出口。
也是孽缘。
叶澜自己年轻时行事全凭喜好，游历江湖多年，落得一个妖女名号。人虽然回归云梦，但骨子里不羁仍在，因是看过尘世喧杂的人，才会喜欢小华这种自由潇洒的后辈。
那不是本来无一物的单纯，恰是参透世事后的深情。
这样的人，天生带着让人一往情深的魔力。
“解药我会和云梦弟子尽快调配，如今要先用引梦术压住小华体内毒性，再方便我医治。”
她带着狡黠笑意的目光慢慢点过两位青年道长，悠悠道：“我需要一个人，探入小华的梦里，协助我使用引梦术。”
其中一个年轻的道长立刻道：“我来！”
叶澜摇头：“你不行。”
“为什么！我——”
“你对小华的喜欢都快要溢出来了，这孩子的定力何其强大，你去了会迷失在梦境中，还得我去捞你。”叶澜轻笑，下决定道，“不行。”
“不得，无礼。”邱居新拦住直欲发火的张师弟，平静的抬眸道。
“我来。”
叶澜眯着眼打量着清静如雪的青年，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天际层云矫若游龙，箬叶轻拂，明月下芙蓉如雪，吹花直上烟灯翠。
她倏然一笑，道：“好啊，就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惊鸿（邱居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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