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一生》荷尖角（焱蕖）

9、【第七幕】

　　明锐是一个天生的观察者，喜欢观察人，观察物，观察呈现在周围的细节。那是他的乐趣所在。
　　对他而言，反反复复一成不变的那种乏味等于扼杀了生活本身。
　　而挖掘那些有趣的变化是他最擅长的——

　　“新唇膏的颜色很合适你。”
　　他离开时对刚刚换班完毕的前台小姐微微一笑，顺口一提。
　　对方惊讶地眨了眨眼，随后按捺不住笑容满溢，有些害羞地托着一边脸，带着小雀跃道：“咦，明先生注意到我换唇膏啦？明明和之前那支同一色系耶。”
　　虽然是同一色系，但在Pantone里可是165和170的差别。
　　他笑而不语，朝她挥挥手迈出门，走到电梯前按了一下“△”的按钮。

　　陆近所在的健身房和他的公司其实就在同一间写字楼里，楼上楼下相隔十层，两年前刚刚开张那会儿为了拓展客源，跟写字楼的物业管理合作，和楼里的各间公司都签订了职工折扣条款，一次性充值一年的话还能免费体验三节一对一的教练指导课。他那时候一直想找一间方便休息期间或下班后去的健身房，于是办了会员卡，也正因为这样认识了陆近。
　　他的工作是弹性时间制，可以常常自由抽出一段时间到楼下去跑跑步、举举铁，要回来继续上班的话就会先淋浴。一个人锻炼过后脸色往往比平时红润，再让热水一淋，头发还湿漉漉的，半散地垂在耳畔——一副“事后”的样子。
　　当他推开门走进工作间，就是这么一副模样。

　　“老大！”
　　“老大！老大你可回来啦！”
　　他的出现引起了工作组里的一阵小小骚动。
　　“老大你今天又去和那位六块腹肌的猛男约会了吗？”一个不怕死的组员笑嘻嘻地拧过头，冲他挤眉弄眼。
　　“是啊，又被他狠狠地操（xun）弄（lian）了一番。”
　　明锐斜斜地瞥了对方一眼，顺水推舟。
　　男性组员们顿时发出“喔”的一片起哄声，脸上纷纷挂起暧昧不明的龌龊笑容，还有人趁势吹了一声口哨，几位女性组员则在后面咬耳朵小声议论“为什么咱们老大不是上面那个，有点意外”。
　　他对此置之一笑不以为意，也不作任何解释。
　　他所在的广告行业里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由于从事艺术类工作，又常常接触国外的设计师及其作品，思想比较开放，因此他的性取向也一直是坦坦荡荡公开透明化的，也从来不介意把自己当作组员们平时的八卦小菜给大家开开胃，纾解连日加班带来的压力。
　　不过八卦归八卦，前提是工作进度不能落下。
　　他顺手操起一份策划书，“啪”地一下敲在起哄起得最厉害的视觉设计的后脑勺上：“话说回来，昨天叫你改的图改好了吗？”
　　对方立即像被长官点名的士兵一样直挺挺竖起腰杆：“改好了！老大你过来瞧瞧，这个新版本怎么样？”
　　明锐看向他的电脑屏幕，然而目光只停留了短短一秒便撇开了，还轻轻翻了个白眼。
　　视觉设计瞬间悲鸣不止：“卧槽！居然连两秒都没有吗！”
　　其他人笑得一阵前仰后合，纷纷愉快地往悲痛欲绝的设计伤口上撒盐：“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老大只看了一秒！一秒！”
　　其中两个人甚至兴奋地“耶”了一声，跳起来双双击掌庆贺：“老大果然只看了一秒！我们赌赢了，给钱！给钱！”
　　此前下注两秒的人只能恨恨地瞪了一眼不争气的视觉设计，心不甘情不愿地摸出了钱包，抽出票子。设计一边继续嚎叫一边捶桌控诉“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还下注，还只有十块钱那么便宜”。整个工作间都笑成一团，打打闹闹不亦乐乎。

　　明锐是这间公司创意部门下其中一个小组的组长，主攻多媒体广告。
　　尽管他还年轻，但进公司的时间早，比一般的同龄职员资历深，还曾经拿到过业内一个含金量不低的奖项，于是顺顺利利晋升到创意组长（CGH），有了自己的团队，招揽了一批背景各异的年轻人，担任文案、画师、平面制作等等职位。
　　他们虽然是本土的广告公司，但在制度上处处参考4A，内部管理十分严格。幸好他的直属上司不是一个拘泥形式的人，平时没怎么管他，任他发挥，他也非常推崇自由自在的创作气氛，所以他的组对比别的组来说更自由，更随性，但也有自己的规矩。
　　规矩其中之一，便是明锐制定的“三秒原则”——假如一份作品不能让身为组长的他目光停留三秒以上，即等于作品不合格，不足以吸引他。
　　用明锐的话说：“能争取到我三秒钟的注意力，基本就能争取到普通人十秒以上的注意力。”

　　视觉设计看着上述的不合格作品幽幽哭诉自己接下来继续加班的命运，即使他们今天已经算是周末加班了。
　　明锐忍着笑，佯装出一张微微眯起眼的警告脸拍了拍桌：“严肃点！你这张图可是要拿出去跟另三家公司比稿的，绝对要牢牢抓住评审的目光！要是没把合同拿下，上头一怒，你们所有人的奖金统统泡汤！”
　　这回连剩下的人也一同哀嚎起来，灰溜溜地继续投身到工作中。
　　明锐把他们赶回去干活后，也回到自己的桌前，把他们小组上周几个头脑风暴的整理记录一一调出来，高光标出自己的附注，顺便加上和市场营销部讨价还价的若干邮件，然后再打印出最近他负责的所有项目的进度，塞进一个文档夹，起身走向门口。
　　“唷，老大，是去第二场约会吗？”眼尖的人往往嘴巴也快。
　　明锐又“啪”地一下把文档夹拍在问话者的头顶上，并无视了对方委屈巴巴的表情，假笑道：“是去向你们老大的老大做例行汇报，懂？”

　　◆

　　他们老大的老大——创意总监（CD）在明锐走进他办公室时凉飕飕地扫了一眼这位我行我素的部下：“客服部不止一个人说过想杀死你，你知道吗？”
　　明锐也不等总监招呼，慢悠悠地走上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翘起一边腿，五指轻轻扣击椅子的扶手：“当然，他们哪一次不想杀死我？”
　　总监不由拧了拧鼻梁：“听说这次又是因为你不听客户指挥。”
　　明锐心平气和地回答：“甲方出钱，乙方出主意，本来就应该各尽其职。一个出钱的对一个出主意的瞎指挥，那么聪明的话，干脆自己做算了。”
　　总监还来不及开口插话，他已经把文档夹重重一甩丢在桌上，表情冷厉起来：“更别说这个甲方一开口就要我们照搬国外的一个广告，而且还是知名度特别高的一个广告，公然剽窃，丢不丢人？——先不说法律上的责任，这种自砸招牌的事情我可不干。”
　　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也是一个目光长远的选择。
　　总监叹了口气，仰靠在皮革椅背上喃喃似地说：“这个我知道，也明白你有你的道理。但就算错在甲方，你也不能在明面上甩对方脸色啊。”
　　听到这里，明锐忽然灿烂一笑：“所以我不是丢给客服部去赔罪了吗？我们公司部门间分工明确这一点就是好。”
　　总监默默摇头，决定不告诉他客户经理已经不幸养成了“一听见他的名字就惨叫”的毛病。

　　他作为直属上司的忠告只有一句。
　　“你啊，照你这种性格，总有一天会深深体会到什么叫‘众矢之的’。”

　　◆

　　明锐没想到的是，同样一句忠告自己居然能在一天之内听到两次。
　　不同之处在于总监是用父辈的口气谆谆教导，而第二个人则是用怨念满满的口气诅咒一般说出来的。
　　“你啊，总有一天要成为众矢之的。”
　　“哎呀。”他闻言微微诧异地挑起眉，笑着问说出以上这句话的人，“你有一个失散多年的亲生爸爸吗？在广告公司当总监的那种。”
　　对方连声音都开始抽搐了：“你在说什么鬼话？”
　　明锐看了看MacBook右上角逼近半夜的时间：“现在这个点就应该说说鬼话嘛。”
　　结果不出所料地听到耳机另一端摔鼠标的声音。

　　现在这个“说鬼话”的时间恰恰是他们所在的语音频道最热闹的时段之一，嘻嘻哈哈一副群魔乱舞的架势，丝毫没有第二天就是周一的顾虑，大概归功于这里面的人大部分都不走寻常路的作息时间。
　　假如有人误打误撞进了这个频道，很有可能会被【41.9℃大酒店】这种频道名误导，以为这是提供某些“特别服务”的场所，尤其是那一溜令人想入非非的子频道名。

　　说这其实是一个配音社团，是没有人信的。
　　即使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单人间”是单一社员挂尸积分的地方，“双人间”是两个人对戏或讲戏的地方，“组合套间”是两人以上的团体配音练习的地方，“豪华套间”是一大堆人聚集起来开歌会、开访谈的地方，“商务套间”是社团高层们平时商量事情的地方……也还是没多少人相信。
　　毕竟，41.9℃作为“约炮社”的名声在网配圈人人皆知。

　　目前明锐待在其中一个“双人间”里。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叫【导演-雏】的ID挂着。
　　“我说小叽叽……”
　　“无耻！下流！龌龊！不许叫我小鸡鸡！不许用任何绰号！”他的话被对面恶狠狠的一串咆哮打断。待风暴过去，他才把及时调低的音量慢慢调回原位。
　　“我说的可是‘叽叽喳喳’的那个‘叽叽’。”他好脾气地微微笑着指出关键。
　　“鬼话！”好的好的，看来自己在她面前没什么信用度。
　　而这种信用危机当然是有原因的——

　　雏在麦克风前懊恼地呼哧呼哧喘了一阵，而后深吸一口气，把一份CAST名单甩到了公屏屏幕上。最顶上的两行，也即是两位主角的位置，一上一下列着两个ID，都用了扑克牌的花色。
　　♥【41.9℃】
　　♣【41.9℃】

　　“你居然接了同一部剧里面同是主角的两个角色，”她不可置信地碎碎念骂着，“自攻自受，你有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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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一：Pantone（潘通）是平面广告常用的印刷配色系统。
注释二：4A=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后来演变为广告公司行政构成的国际标准。
啊，好想去约炮社的频道玩一玩……（危险发言）
【特别提示】：特殊符号只在电脑上会正常显示，手机上会变成乱码……（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