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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幕】 ...


  •   乔远匆匆穿过那道迂曲的巷子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困在坍塌矿井里的工人,别的都顾不上,只想拼命爬出那又黑又窄的隧道,否则就会被生生活埋。
      他挤上公交车,车门在身后“砰”一下关闭的声音叫他的肩膀沉沉一卸,上面的重量仿佛少了一半,没那么辛苦了。
      他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这只一摇一晃的铁盒子里稍作休息。

      雨时断时续,许多上车的人手里都拎着雨具,一直湿嗒嗒地往下滴水,潮湿的地板使一股闷恹恹的气息在车厢里发酵,闻着像旧房屋里的霉,乘客走动时鞋底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打滑声。周围的人一个个都皱起鼻子小声抱怨,他却觉得非常自在,甚至可以说非常舒服。
      有时候他空闲下来,就会跑到附近的车站,跳上第一辆靠站的公交车——不管是哪一路,不管去什么地方,汽车加速行驶以及把身后的一切景色远远甩开的感觉都会让他产生一种终于能开口呼吸的愉快心情。
      虽然这种心情在公交车最终绕回他出发的那一站时就草草结束了,和自由一样。

      他知道,他和这些公交车都注定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不管中间的路线绕出去多长,多远,最终都只能回头,在同一个地方兜兜转转。

      在他更年轻的时候,他就常常过着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不会跑出那条“线”。他的同学在校外几乎见不到他,毕业之后搞活动一开始还会碰面,最近两年又回到半失踪状态了。
      所以当他答应参加这次的同学聚会,聚会的发起人其实挺惊讶的。
      乔远是高中同学录里面的一个名字,一张标准证件照,是那种大家都隐隐约约记得,却没几个人能讲述出具体细节的平庸类型。既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也没有叫人讨厌的地方,像一篇文章里平铺直叙的部分,单独看干巴巴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删除的话又觉得少了什么,唯一的作用即是默默衬托其它部分的精彩。
      他本来高一高二成绩都不错,在升上高三之后却一度由于升学压力过大患上厌食症,整个人变得很瘦,瘦得最厉害时比高二少了差不多十斤,测验分数也渐渐跟着往下掉。之后他还有过一阵子由于营养不良引起的慢性皮肤病,脸上一片粉刺,于是他把桌子上的书和资料一本本垒起来,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围墙,埋头在里面背单词,除非被老师点名,否则死活都不肯抬头。
      现在想想,自己在网上被一堆小姑娘称作“乔美人”,真是天大的讽刺。他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自己的脸,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那时候脸上长出的粉刺在上大学后已经渐渐消退,虽然成年后他长了一点肉,但仍然可以用“瘦削”形容,尤其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这次同学聚餐,大家应该会觉得他其实变化不大,还是以前那个瘦伶伶的、存在感很低的乔远。

      不过,只要“大家”里面不包括“那个人”,他就能坦然面对——
      在接受聚餐邀请之前,他曾经反反复复确认过这一点。
      乔远微微捏紧了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手心因为刚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名字渗出了一层细汗。

      正想着,这次同学聚会的发起人正好给他发来一条微信。

      【王硕】:乔远,我们这边人差不多到齐了。你现在在路上了吗,大概什么时候到?我算算要什么时候开始点菜好。
      【乔远】:嗯,我在路上了,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雨天有些堵车。你们要点就先点吧,我随便吃什么都行。
      【王硕】:哦。
      【王硕】:啊!对了!
      【乔远】:?
      【王硕】:你之前一直问我会不会来的那个人啊,我不是跟你说他推掉了邀请,不会来的吗?
      【王硕】:结果居然还是来了!
      【王硕】:到底是我的面子大,请谁谁来,哈哈!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血液倒流而下,像急切需要逃离什么。
      司机恰好在这时候重重踩了一脚刹车,靠上车站,后车门一下子打开,下车的人蜂拥而出,而他也在那一刻产生了拔腿冲出去,冲到大街对面的站牌下原路返回的冲动。可事实上他在整整十秒后才猛然发觉左手还死死抓在一根扶手杆上,跟攥着手机的右手一样僵硬,动都动不了。
      车门再度关闭。
      司机重新发动车辆,朝下一站驶去——离目的地还有五站路,他还有四次逃走的机会,而他错过了每一次,只是愣生生地站在原地,神情恍惚。直到广播喇叭报出那个刺耳的站名,他的肩膀被一个赶着下车的人狠狠撞了一下,重心一斜,这才跌跌撞撞地迈出两步,丢了魂似地走下阶梯。
      外面的雨停了,然而如同雨水般的冰凉却在皮肤上徘徊不去。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仿佛那只是两根假肢,机械地一步步朝春江会馆的方向走去。从一间商店的玻璃橱窗前经过时,他下意识看了自己的倒影一眼,接着匆匆伸手拉拢好身上的外套,遮住下面那个瘦削的身形。
      垒在自己周围的书的高墙已经没有了,只有暮色下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一团团包围他。不再是保护,而是在剥开保护他的那层外壳。
      他无法再把头埋进去,藏起来。

      所以,乔远,抬起头。他对自己说。抬起头,走进去。

      ◆

      乔远走进春江会馆时,一个服务生打扮的人已经远远地迎了过来,问他是不是来参加高中同学聚餐的。看来王硕提前跟前台打过招呼了。
      服务生很快把他领到一间包厢门前,隔着门已经能听到王硕的大嗓门在笑嘻嘻地吆喝着什么,几个分不清声音的女同学也一起哈哈大笑,一支活泼的小舞曲徜徉其中,尽职尽责地丰富着背景音,把被王硕炒热的气氛继续推上一层楼,显得更加热闹了。
      乔远站在那里,手抬起来碰了一下门把,结果又像被什么咬到一样缩了缩,到底握住了,却迟迟没有拧开。
      服务生用诧异的眼神把他上下扫了一遍,第二次问:“先生,地方不对吗?”
      乔远定了定神,对服务生摇摇头,低声道谢,等她离开后才仰起脸深深吸一口气,“咔嚓”一声拧动门锁,把门推开。

      “啊,乔远来了——”
      王硕的声音大咧咧地从电视屏幕那个方向传来,躲都躲不及。
      他不得不把辗转不定的视线礼貌性地递了过去,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对王硕这个活动组织者点点头,权当回应。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下一秒应该看哪里,尽管他的目光就像一堆零零散散杂乱无章的铁砂,但他知道他迈进了一个磁场——抗拒不了的磁场。目光不由自主被那股无形的磁力一下子吸过去,牢牢地固定在一点上,动弹不得。而对方的目光似乎已经停在他身上很久了。
      那个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坐下,而是靠在正对包厢门口的一面墙上,此时稍稍倾身离开了那面墙,走出一步,却没有马上走过来,只是站着。
      “乔远。”

      他觉得那个人身后的墙正在自己倒下,塌下,一股迎面而来的推力把他重重往后压,像要把他压出这道门。
      但他最终只是硬邦邦地原地立定。
      “陆近。”
      他回答,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也许他成功发出声音了,而对方也听见了,所以微微朝他点了一下头,像任何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同学那样问候:“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非常好,谢谢关心。
      他试着开口,但这一次他没有成功,连笑着点点头这一个最基本的社交礼节动作都做不出来。
      不过对方也没有追问,就像根本没问过问题一样轻轻移开了目光,让他们之间有来无往的对话被周围的音乐声自然而然地冲刷掉,别人完全没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一切。
      王硕显然也没有,一边喊他们入座,一边笑呵呵地说:“瞧瞧,咱们班的‘远近’组合都凑齐了,真是给足我面子!”
      陆近淡淡一笑:“不敢不给班长面子。”
      王硕听到这里更是得意洋洋,脸上的油光都抖擞起来,一迭声叫着让服务生上酒上菜,大家好好坐下叙旧。
      陆近没再说话,走到其中一个空座位前,静静坐了下去。乔远这时候才忽然发现陆近座位上挂着一件外套,应该是他一开始就挂在上面的,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选择了这个座位,左右两侧都坐着别的同学,而最后一个空座位在酒席的斜对面,远远地隔了好几个人。
      ——不在一起。
      乔远恍惚片刻,下意识微微松一口气,但同时也隐隐感到一丝窒闷,只能假装它并不存在。

      坐在乔远旁边的其中一个人叫周朋,因为体态臃肿,高中时常常被人揶揄为“周月月”,还有些女生直接叫他“小月月”,和乔远同桌过一阵子,一胖一瘦形成鲜明对比。结果两个人的交情倒是因此渐渐变好了,算是乔远在高中时期最要好的几个同学之一。
      见到自己旁边是他,乔远多多少少有些欣慰。
      “乔远,来来来,快坐下。”周朋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切,连茶都替他倒上了。
      “谢谢你把你旁边的位置留给我。”乔远坐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道谢。
      “哈哈,不客气,”周朋笑道,“陆近也说‘和以前的同桌坐在一起,聊起来比较开心’,叫我坐这儿。正好我也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跟你聊聊天了。”
      乔远动作微微一顿。
      周朋仍自顾自说着。
      “我公司今年初刚刚把我从天津调回武汉,然后我接到班长电话的时候心想‘啊,太好了,这次的高中同学聚餐终于能参加了’,本来想自己开车回来,结果我太太临时要用车,就打算改变计划搭火车,谁知道陆近前几天突然跟我说他有时间可以载我一起过来,我就大大方方地搭他的顺风车回来啦!正好都是同学,都能借此机会聚一聚。”
      乔远听着,半晌才想起来要继续呼吸。
      周朋此时忽然挠了挠脑袋,好奇地问:“不过,他在路上居然问我知不知道你的近况——他居然问我?我可是大学和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天津的人,天远地远的,倒是你们俩都在武汉吧?寒暑假好像常常见你们一起回荆门啊,虽然我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工作,但你们后来都没联络的吗?”
      乔远张了张嘴,当初为了现在这种场合而练习了无数遍的解释却迟迟说不出口。
      到最后也只能搬出一个拙劣无比的理由:“可能工作太忙了。”

      “工作太忙了。”陆近回答。
      周围的同学都一拍桌子,纷纷开始抱怨他在找借口,为前两回缺席他们高中同学搞的活动开脱。这次问起来,他们只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当然忿忿不平。
      更何况武汉到荆门才区区三个小时车程,想回的话,哪怕抽半天时间也够了。
      陆近没争辩,只是淡淡一笑低头喝茶,连几个男同学趁机嚷嚷着说要罚他的酒都用“结束后要开车回去”这一句话推掉了。
      不过帮他说话的同学也是有的:“自己创业的确是比较辛苦,毕竟事事都要操心。”
      陆近笑了笑:“不,也谈不上自己创业,只是跟一个朋友合伙在武汉广场那边办了一间健身房,前期资金主要是由对方出,毕竟他家庭条件好,几个父辈都是生意人,有那个财力,我只是负责实际运作中的会员训练和授课而已。不过事事都要操心是真的,因为不是连锁店,规模也比较小,很多东西都还需要自己一步步摸索。好在地理位置不错,客户也慢慢多了起来,今年应该会加开一间分店——最近在忙这些。”
      “厉害!厉害!”
      “你说你负责训练和授课,那你是当教练了?”
      “不错啊,我印象中你身材一直都挺结实的。”
      说到这里,一个男同学直接嘻嘻哈哈地就伸出手,半开玩笑地去揭他的衣服,陆近一时间没拦住,身上那件羊毛衫被从侧面拉起一角,露出一截小腹,腹部几道刚劲的肌肉轮廓线隐隐可见。
      围观的几个男同学脸上一瞬间写满了羡慕和嫉妒。
      女同学们则大呼小叫起来:“腹肌,真的有腹肌——”
      那位揭他衣服的男同学的男性自尊显然受到了重重一击,还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伸手摸了一把,结果六块腹肌实打实地挺在那里,让他倍加挫败。
      “好了,别闹。”陆近并没有恼火,只是礼貌地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对方,把衣服整理好。

      乔远坐在三米之外,看着同学们围着那个人起哄,又一次凑过去拉扯他的衣服,非要再看一下,眼睛无法从刚才衣服被揭起的位置上移开,呼吸不知不觉间有些急促。

      那个地方和自己记得的一模一样,或者可能更结实了。
      光是注视,就仿佛感觉到那些线条的手感清清楚楚地从双手间跳跃而出,带着一丝炙热,在他每一根手指上如电流般窜过。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挺直了背脊,就跟他第一次倾身贴上那块地方所产生的生理反应一样。
      那时候,他浑身颤抖,十指在那个人背上深深抓出了几道痕迹,头埋在那道坚实的肩膀上,大口喘气,汗水无声地从后颈一行行滑下后背。
      那时候,那个人侧过头轻轻贴住他的脸,附在他耳边低声叫他的名字。
      ——乔远。

      他猛地一颤,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的同时心脏似乎狠狠绞成了一团,抽空了它本来所在的位置。
      他别过脸,迫使自己看着包厢里一些毫不相干的东西,无法再把目光放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第二个主角也出来了。
    应该还是一样走现实向路线,不适应的同学可以自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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