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一生》荷尖角（焱蕖）

4、【第二幕】

　　“没有理由不做。”
　　十里红绡的掷地一声让他猛地回到现实，匆匆收起自己不知不觉分散到了别处的思绪。

　　他们正在讨论的是天下计社团的官方网站上一个用来展示社员作品的新建版块。每一个CV和STAFF都有属于自己的档案页面，点进去能看到一些基本资料，资料下面则是从他们各自的代表作里剪出来的几段音频，想继续听完整版的人可以点击旁边的下载链接。
　　这本来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在于——
　　“新社员他们目前的‘代表作’都是过去在别的社团或者个人剧剧组里做出来的，我们直接拿过来用，会不会招人非议，觉得我们社在捡现成的便宜？”
　　“但是什么都不放，也很容易引起新社员的不满。”
　　“能不能只放剪辑，不放下载链接？这样有种白白替别的社团打广告的感觉……”
　　几位部长意见不一，各有说法。
　　而十里红绡自始至终都没动摇：“我还是觉得没有理由不做，要做就做全套，不必遮遮掩掩的。你看看外面那些找工作的人还不是一样在自己简历上列出以前的工作单位？还不是一样列出他们过去的业绩？难道那些单位还能跑过来嚷嚷‘你不能在简历上提我们’？天下计也只是作为一个招聘方把应聘者的‘简历’明明白白地张贴出来而已。他们在别的地方出过代表作，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加入天下计，恰恰证明我们社才是更好的归宿，说到底还是在为我们自己打广告。留不住人，丢脸的该是他们以前的社团。”
　　说毕，还特意淡淡地请示一句。
　　“前辈也没有意见，对吧？”

　　乔远一时间欲言又止，皱眉看着入选名单上的ID。
　　一眼扫过去，有些ID确实十分眼熟，印象中不是从别的社团转过来的冉冉新星，就是一些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的自由人。
　　他对STAFF方面的筛选没有什么可以置喙的地方，但仅仅就CV而言，目前选出来的人的声线类型都过于单一了——不是不抓耳，相反，每一个人的声音都非常动听，都属于放在一片吵吵闹闹的群聊背景音里也能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可一旦把这些人堆到一起，反而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尤其男CV里面半数以上都是英气潇洒型的攻音，这明显带着十里红绡的个人选择倾向。

　　他是配音部的部长，即使自己已经不怎么接剧了，也知道现在社团里哪些类型的声音已经饱和，哪些不足，但招新时的名额往往都不是按需分配的。
　　在天下计自给自足的全封闭配音模式下，他不得不担心日后会有一部分角色选不出合适的CV。

　　“我没有意见，”他终于开口，“我只希望他们可以早日出新作品，这样一来也不用被外人指指点点了。”
　　“这个很容易，因为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让他们配天下计的社团剧。”似乎一早就预见到他会妥协，十里红绡很快就把话接过去，并把下一个话题抛给了其他人，“最近有没有刚刚完结的榜单文？如果是比较出名的作者，未完结的也可以，先去把独家授权拿下，免得让别的社团抢先一步。拿到授权后你们编剧部尽快把剧本改出来，找一个大牌当其中一个主役，另一个主役从新人里面挑，这样肯定能带动关注度。”
　　十里红绡的本意是把他排除在讨论之外，让策划部和编剧部当主角。
　　但乔远这一次却没有让她如意。
　　“你这样到处要授权，后期部的人会吃不消的。据我所知，我们社每一个后期手上都同时有五六个剧，很多还是三期以上的长篇，做完第一期之后第二期就遥遥无期了，有些甚至出完预告就暂停了。”
　　后期部部长这时候轻飘飘地插了一句：“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们这些后期能力不足吗？”
　　明显话中带刺。
　　乔远微微蹙眉：“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把申请新授权的事情放一放，把前期主力集中到培养新STAFF，尤其是培养新后期上。后期越多越好，可以帮你们分担工作量，让剧早日完结。请别误会——”
　　后期部部长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不屑。
　　十里红绡冷淡地回应：“剧能不能完结并不重要，听众如果真的急于知道结局会自己去看原文的，我们只要把第一期做出来、做精彩，就算成功了。重点应该是迅速地把CV们捧起来，顺便把文捧一捧，把CV粉和文粉统统拉拢过来，这样才能为我们社增加人气。一味地培养STAFF没这个效果你知道吗？”
　　另几位部长也接二连三地开口附和。
　　“单纯培养STAFF太花时间和精力了，启用新STAFF做红文红剧也很冒险，一不小心就要被CV粉和文粉挑刺。我们应该直接从外面挖一些有经验也有实力的STAFF过来。”
　　“啊，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41.9℃里面有一个不错的导演，好像是我们社某个CV的狂热粉丝，跟她说如果她转社的话，就安排她导演她男神的剧怎么样？”
　　“哦，不错不错，就这么挖过来。反正留在那种天天就知道约炮的社团也是浪费。”

　　——你们口中那个“天天就知道约炮”的社团现在已经拥有圈内最庞大的CV资源库，而且声音类型一应俱全，男、女、老、幼都各有各的特色。
　　乔远摇了摇头，到底没有把压在心头的这句话说出口。

　　会议在三十分钟后告一段落，以单方面的退让和一面倒的话语权结束了这场讨论。
　　天下计这个雄心勃勃的社团正式进入了新一轮的做剧高峰期。和前几轮一样，依然跟他没有太大关系。
　　他长出一口气，正准备中断通话，后期部部长却把他叫住了。
　　“对了，乔美人，你记得我们部一个叫鸢尾的吧。”
　　“记得。”
　　他前段时间曾经给其中一个社团剧录了一个配角，鸢尾正是该剧的后期。
　　后期部部长“嗯”了一下，接着说道：“她知道我们今天开会，特地让我转告你一声——你上周交的干音里面好像隐隐约约掺杂了小孩子的叫声，虽然只是背景音，但和你的声音混在一起，没法去除。导演剪音的时候可能没怎么注意，但这种干音后期处理起来很麻烦，问你能不能重新录？”
　　乔远愣了愣，随即有些尴尬地握了一下拳头。
　　“不好意思，我重新录一遍吧。”
　　“嗯，请多多注意录音环境，别在周围有人的时候录。”
　　这是最基本的一条录音常识，而他身为一个前辈，而且是配音部的部长，居然还在这一点上犯错，被后辈指摘。不管对方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来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让他觉得芒刺在背，仿佛在公开受刑。
　　“我知道了，我尽量。”
　　后期部部长对“尽量”两字似乎十分不悦，但也没再继续追究，只说：“也没几句台词，最好明天交，她打算下周把DEMO赶出来。”

　　乔远想把自己的上一句回答重复一次，却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最终只是默默地点击退出了群组通话。
　　与其给出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的承诺，他宁可什么都不给。

　　◆

　　乔远现在的家已经当了二十几年他的家了。
　　从他出生起一直到高中毕业，他都住在这间外墙已经微微泛黄的老房子里，在一条长长的街巷深处，每天早晨骑着那架九十年代初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电线下穿过——只有上大学的那几年不在。

　　乔远的妈妈是荆门市一所小学的语文教师，而他爸爸则在市里的一家国营企业里平平庸庸地做了十几年的底层工作，最近才升迁到其中一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一年半前乔远回到荆门，就是靠这层关系在乔爸爸的单位里找到了一份临时工，后来转正了，一直做到现在。乔妈妈的本职待遇并不理想，绩效工资也常常不能按时发，她听说某些同行在外面开班赚了一笔钱，正好他们家又是独栋住宅，她便有样学样地在自己家一楼也办起了一间私人补习班，通过在职教师身份吸引生源，平日放学后或者周末开班带带附近需要补习语文的小学生，低年级的有拼音课和诗词朗诵课，高年级则主要是阅读写作。
　　周末来上课的小朋友比较多，乔妈妈一是教不过来，二是怕孩子们乱跑乱逛造成安全隐患，总要把儿子叫下来帮忙管管那些学生。
　　“反正你周末不上班，没什么事”——这是乔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乔远只能默默关闭正在看的剧本，摘掉耳机，把原本已经酝酿到一半的配音情绪揉乱在自己的发际，把电脑锁屏之后再下楼。
　　许多时候孩子们学烦了就开始哭哭闹闹，还有乱发脾气、乱摔东西的，他都得想办法一一安抚这些小朋友，既不能粗声粗气又不能不耐烦地甩手走人，每一次都要折腾好一会儿才能脱身。偏偏许多社团会议和活动时间都定在周末，他一忙起来就很难准时赶上，总是迟到的那一个。
　　而且老房子隔音差。即使在他有空录音的时候，楼下时不时传来的吵闹声也一直困扰着他。

　　“妈，”乔远走进一楼那间由客厅改装成的临时教室时，乔妈妈正半蹲在一张课桌旁收拾一地零零散散的铅笔和草稿纸，“您明天还开课吗？”
　　“开，当然开了。”
　　乔妈妈头也不抬，想也不想便回答。
　　乔远暗暗在心底叹一口气——周末的课几乎一开就是从早开到晚，多半还要他在一旁打下手，录音肯定得更晚些。再说那个本子已经是两周前看的了，返音前他需要复习一遍，也不知道时间够不够用。
　　“你刚刚去哪了，又躲进自己房间里了？不是让你有空帮妈妈改一下他们的小测验吗？一晃眼，人就不见了，也没有帮妈妈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再走，哎……”乔妈妈用责怪的眼神轻轻扫了他一眼，摇摇头站起身。在她的观念中，这些也是子女无条件孝顺父母的一部分。
　　他没说话，硬邦邦地站在原地不动。
　　乔妈妈见他低着头，当他是知道错了，重新露出笑容：“好了，好了，明天记得留下来帮忙就好。现在先陪妈妈做晚饭吧，啊？”
　　乔远闻言微微一顿，半晌才开口提醒她：“妈，您记不记得我昨天跟您提过，我们高中同学约好今天晚上在春江会馆聚餐，我不在家吃了？”

　　乔妈妈这时候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儿子。
　　“什么地方？”
　　“春江会馆，在象山大道那边，我待会儿搭车过去。”
　　“怎么选这么远的地方，”她自言自语似地一阵絮叨，“你知道妈妈不喜欢你去太远的地方，真不喜欢。话说回来都要怪你爷爷，当年硬是要给你起名叫‘远’，我就跟你爸爸说我不喜欢，他又不敢顶撞你爷爷……”
　　他抿唇不语，下意识微微垂了一下眼睛，木然盯着地面以及门槛上一点旧年的污渍。几块小小的黄褐色斑块，像某种伤疤脱下的痂。
　　乔妈妈唠唠叨叨地埋怨了一会儿，最后因为咽喉在经过一天的授课后本来就干疼，现在越说越疼，总算停住了。
　　乔远默默地给她端来一杯温水，看着她喝下去，又等候了几分钟，见她似乎并没有阻拦自己出门的意思，便起身把一件挡风外套披上，正要告别，却被乔妈妈一把扯住了衣袖。
　　她急匆匆地补充道：“等等，妈妈还有一句话要叮嘱你——夜总会里的女孩都不是什么正经女孩，你可千万别糊里糊涂地就找一个带回家。”
　　“妈，春江会馆不是夜总会，那是一间带酒席的KTV，吃吃饭唱唱歌，就这样而已。”他无奈地解释，“我们这次真的只是同学聚会，要说有女孩的话也是我那些高中女同学。她们大部分都已经结婚了，我没打算在里面找……”
　　“不找同学，但你也没找同事、没找朋友、没找邻居们给你介绍的那些呀——妈妈我就没见你找过！”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个话题乔妈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晚婚晚育，要娶进门都得先谈好几年呢，你还一点都不着急！等你知道着急的时候已经晚了！”

　　“妈，”他忽然沉沉一声打断她，像把一个千斤重的休止符艰难地推到了两人的对话之间，“我知道。”

　　乔妈妈还半张着的嘴慢慢闭合，目光却继续在他的面部表情上来回巡视了好一会儿，像在寻找说谎的痕迹，但没有找到，于是放心地轻轻弯起眼角笑道：“好孩子，知道了就去吧——记住，一定要在十点前回来。”
　　他机械般地点点头，打开前门，假装并没有注意到一直固定在自己背上的视线，一头扎进这座城市三月冰凉的淅沥小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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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会用到真实的地名和城市背景，如有偏差之处还请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