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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Hyacinthus.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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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不如死
我没有想做的事
所有人都远离了我
时间越是流逝我越是焦虑
——闵玧其《So Far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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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时钟滴答走动,缓慢流淌的时间沉淀在这沉闷的地下室中,一切思绪都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撕扯得很长很长……
独自一人坐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闵允其闭着眼睛蜷缩在椅子上,指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跟着音乐轻轻打着节拍,反复几遍后眉心微皱,耳畔嘈杂的音乐声被他粗暴地一下掐断,旋即空荡荡的地下室里只剩下笔在纸张上摩擦时留下的窸窣作响。
还是不对……削尖的铅笔在素白的纸上快速移动,他用力划了几笔把之前写下的东西全部否定,几次三番之后,他精疲力尽地把手里的笔往纸上一甩,难以集中的思绪反复几遍始终无法准确捕捉脑海中稍纵即逝的灵感。
或许是内心迫切地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野心作祟,他疯狂地压榨着自己,每天除了工作就是一停不停地写歌,写成之后就四处找人推销自己所作的曲子。
但是……累啊……真的好累啊……
明明不想说话,明明不想和那么多人接触,但面对那些拿资历欺压新人的前辈的时候,他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低声下气地赔笑。
他低头重重揉了揉眼底浓重的倦怠,修长的手指毫无意识地猛然收紧。
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柔软脆弱的人,从来没有。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长了一张猫一样柔软温顺的面孔,但恰恰相反的是,他的性格却几乎倔强到了骨子里。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的想法左右,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即使一条路直接走到黑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会回头,哪怕早就能预知到最坏的结局也绝不退缩。
天生反骨说的或许他这样的人。
倔强,固执,桀骜不驯。
既然认定了目标只要还有一丝机会就绝不放弃,没有钱就算不吃饭到处打工兼职也要买设备,在大邱做音乐没有出路二话不说直接从高中辍学跑到首尔,就算浑身上下只有三万韩元连饭都吃不饱也不向家里要一分钱。
考虑到可能的糟糕结果并不意味着动摇自己的决定,哪怕境遇再举步维艰,但这是他的梦想,既然父母不支持,他也不愿意放弃,那么他最起码也不能再给家里添任何麻烦。
每次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人如果没有热情地活着,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其实当初在D-TOWN crew做地下音乐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只靠着这个吃饭。
音乐创作毫无疑问需要高昂的费用,他很清楚这一点。平日里省吃俭用慢慢攒钱想换个更好的设备,但哪怕是去市场买二手的设备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队里一起做音乐的哥哥们大都比他年长10岁,和那时候还在上学向着父母伸手要钱的他不一样,crew里的哥哥们都是一边打工一边做音乐,看上去非常辛苦却又让人无能为力。
即使他们想要表演live,但在那时的大邱,能召集到100名观众就已经是极限。
说实话,他讨厌那样的现实。
偶尔没有灵感发呆熬夜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他成功了的话,是不是就能成为业界的联结桥梁呢……被大众主流市场所忽视隔离,其实underground有很多能够作出好音乐的人。
如果他变得有名的话,是不是就能给那些人创造一个好的环境,是不是让全世界的人都能知道哥哥们的音乐……
现在想来或许有些可笑甚至可以说是不自量力,但他当初确实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才从大邱来到了首尔。
住在首尔地下室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做过那样的梦,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用音乐赚来的钱给他们买了房子和车,一贯不善表露情感的父亲在亲戚朋友们面前称赞他是让他骄傲的儿子。
然而终究到了梦醒时分,残酷的现实却逼迫着他低头,逼迫着他重新审视自己。
首尔的underground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比起大邱的一隅角落一方天地,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才能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提,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比他更擅长作曲更擅长rap的人。
他或许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D-TOWN的哥哥们脸上会露出那么无奈的表情。
被一时的热情所蒙蔽,直到冰冷的现实把他折磨得粉身碎骨狼狈不堪才知道自己那时的想法到底有多么的幼稚可笑。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真的困惑了……
他还记得父亲在他离家前说的那句话,梦想,你以为你的梦想值几个钱?!你的梦想难道能让你吃饱饭吗?!
是啊……他的梦想能值几个钱呢……
他蜷起手臂,垂首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曲子就连5000韩元也卖不出去,这难道还不能让你醒悟吗……
一边像个废物一样没有梦想地活着,一边又埋怨为什么别人都在向前奔跑只有他止步不前。
“闵玧其,别傻了,你就认清现实吧……”
独自一人在深夜自我折磨的时候,他听见另一个闵玧其站在他耳边,用和他别无二致的嗓音刺耳地嘲讽道。
……
“承认吧……你和你讨厌的那些碌碌无为的人根本没有区别。”
……
“你已经十七岁了……你已经没有资格挥霍你的青春在这条看不见未来的道路上继续走了你明白吗……”
……
“我明白啊……我明白啊……我什么都明白!”眼眶的酸涩消散殆尽,他低着头,不甘的火焰点燃锋锐的眼尾,愤怒的声音像是某种野兽绝望的嘶吼。
“但是凭什么我要放弃!”
“你说呀!!凭什么那个放弃的人要是我!”
我从来都不会埋怨任何人,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那些没有梦想没有未来孤单痛苦到就连呼吸也觉得恐惧的日子我不是没有体会过,我什么都明白……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认输……不甘心就此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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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时候,人的记忆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它能把人所见所闻的点点滴滴都储存进大脑,每一分每一秒都定格成图画。哪怕离开已有数月之久,但他仍记得大邱的一切,记得雨后的蓝天,盛夏的绿叶,还有冬天飘洒的白雪。
但却会有近乎90%的记忆转眼就被遗忘,就像是走在大街上,目光扫视过身边一张张转瞬即逝的陌生面孔。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突如其来的颓废就像是在瞬间从这副麻木的躯壳中抽走了所有的热情,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去思考,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下室里,他低着头似乎就连自己身无分文就快要交不起房租这件事也抛之脑后。
明天的事……明天再去考虑吧……
他曾经是那么讨厌不断推脱逃避现实的人,但可笑的是,他现在居然也成为了这样的人。
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吧……
居然真的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钝痛的嗓子吸入逐渐转冷的干燥空气,他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因为感冒而发不出声音的咽喉就像是含着锐利的刀片,稍稍吞咽都会传来隐隐的刺痛。
也许是因为首尔的冬天就快要到了吧……
细碎的阳光从狭窄的窗口照入,温柔的余晖在窗台上的玻璃瓶周围折射出一圈不规则的光晕。而那光晕是如此的澄澈美丽,盛放在眼前的瞬间,就像是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凌空开出了一朵晶莹易碎的花。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曾在海边遇见的少年。
说来也奇怪,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却还是能隐约回忆起那个被暮色笼罩的黄昏所发生的一切。
那个纤瘦的少年安静地抱膝坐在柔软的沙砾上,黄昏微暗的暮色把他的眉眼映照得分外柔和。
他那时候一直很奇怪,明明看上去那么难过,但那个人的目光却自始至终那么温柔。
直到后来他也算是长大了,缓慢流转的人生终于也算是让他明白,深陷不幸却依旧沉静温柔是多么困难。
或许是那时经历的一切太过难忘,又或许是他心中生出的对不幸者的怜悯。寂静的时光悄无声息地流转,南山塔的樱花盛开复又凋谢,他一直记得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虽然面目早已模糊,但只要闭上双眼,漆黑一片的脑海中就会隐约浮现出那双眼睛。
漆黑,安宁,纵使胧着微薄的悲哀,也沉淀着让人心软的温柔。
真像那个人的眼睛……闵玧其伸出手指,白皙的指尖触及光晕,就仿佛伸手触及那人眼底绮丽的暗华,冰凉的肌肤骤然升腾起几分微薄的暖意。
一直记得你的我一定很可笑吧……明明现在是这么一副不堪到连我自己都厌弃的模样……
他孤独地闭上双眼,脸上神色未变,苍白的指骨却死死抵住眼角即将晕染开的泪痕……
那么你呢……见到了吗……
南山塔的樱花……
一定很漂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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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他每次乘车从公司回家都会特意在邻近的站台下车,绕路去那家位于街角的便利店。
黄昏笼罩下的街道行人如织,纷繁嘈杂的音乐随着时间缓慢流转,他鼓足勇气再次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和记忆中有七分相似的孩子。
接待他的店员告诉他,那个孩子在这里工作了一个月就选择了辞职,因为性子沉默值得又是夜班,离开之后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离开便利店后安静地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傍晚夕阳西下,暗色余晖自天际洒落,在浅色的地面上投射出纤长的暗影。
没来由的,他突然仰起头轻轻叹出一口气。
看来那个时候,他本是不应该逃避的。
因为害怕自己只是遇见了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因为害怕自己的贸然上前到头来只会是一场误会,即使他知道自己的记忆不可能会出错他不可能忘记那个孩子的长相,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诉自己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人的记忆又怎么能敌得过时间的消磨流逝,而自己的这份情愫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厢情愿,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仓惶的逃离。
他缓缓垂下漆黑的双眸,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淡色的u盘。
没有人知道那天他听见他的手机铃声是他作的曲子的时候,他到底有多么高兴。
自从进了公司开始作为一名音乐制作人的工作,两年里他收到过不少称赞,就连向来严格的方PD都丝毫不吝啬对他的赞赏,但却没有任何一个能让他像那一刻那样,从内心深处生出满腔欢喜。
回去之后他立刻连夜加上伴奏重新填词,怀揣着些微忐忑和久别再见的喜悦完成了这首曲子,本来……是想把这个亲手交给他的……
不过可惜的是……没想到人的缘分原来真的如此短暂……
也许是为了留存这一段记忆不被遗忘,心存一丝遗憾的他亲自为这首曲子录完音,存进了电脑的加密文件夹里。
没有办法传达的东西或许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即使如此,只要这份情感曾经存在过,哪怕无法传递他也依旧满怀感激。
之后的日子平静而又安宁,沉默少言的他平静地生活在首尔这座城市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盛夏的蝉鸣被秋意吞噬,转眼间漫长的寒冬又再次降临。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下着冰冷大雨的深夜,瑟瑟寒风吹落枝头枯黄的落叶。
夜很深了,潮湿的天空漆黑得像是被墨水浸染,整个世界都被黑暗所笼罩,路上行人逐渐稀少,潮湿的水雾笼上人的双眼,彼此擦肩而过,甚至都分不清对方神情是喜是悲。
习惯了待在公司的工作室里一直作曲到深夜,比起白天,黑夜显然更能给他创作的灵感。
签完合同之后公司不久就给他安排了新的住处,新的公寓离公司很近,走过前面的那个街角,不远处就是他居住的地方。
撑着伞缓缓行走在漆黑的雨幕下,雨水坠落,腕上的伤口因为潮湿的寒意而隐隐作痛。
受抗抑郁药物的影响,他的厌食症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即使强迫自己尝试了无数次,但每当自己把嚼烂的食物下咽,随之而来的便是如同条件反射般无法抑制的呕吐。久而久之,本就和同龄人相比略显纤细的身体变得愈发瘦弱苍白。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沾湿了他额前的发,他看着愈来愈密的雨幕微微抿了抿唇,受过伤的手腕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雨下得太大了,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比较好。
他转身走向不远处的街角,夜深了雨又下得大,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已经关了门,他站在公共厕所的门口收了伞,轻轻抖了抖伞上的水珠后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11:48
等个十分钟就回去吧。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对着镜子轻轻擦了擦湿透的刘海。
“咳——”像是有人在低低咳嗽的声音,压抑而痛苦。
他原本以为是里面有人就没有过多在意,刚想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飞快地转过身,漆黑的瞳孔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对方痛苦难耐的倒影。
……
怎么……会这样……
他满脸错愕地注视着蜷缩在地上的少年,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怎么会这样……
屋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隆隆雷声在耳畔炸响。
脸色惨白的少年筋疲力尽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来势汹汹的高烧彻底搅乱了他所有的感知和思考,被刺骨的寒意与热潮裹胁,他颤抖地蜷缩起身子,却始终避无可避。
要死了吗?
蜷缩在地上无声地咧开嘴角,他用手死死抵住泛红的眼尾,破裂的嘴角猛地带起一阵皮肉撕裂的疼痛。
无所谓啊……反正他一点也不怕死……
得抑郁症最难过的时候他早就想过自我了结,结果还不是因为不甘心所以活到了现在……
……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这么难过呢……
“允其!允其……”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他最后的挣扎,又或许是混乱的大脑生出的幻觉。朦胧之中,他看见有人满脸慌乱地快步走到他面前,大片阴影覆落的瞬间,温热的指尖颤抖着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沾湿的碎发。
而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在一片虚无的朦胧之中独独看清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那是他曾经见过的最温暖的眼睛,干净,平和,带着柔软到让人哭泣的温柔。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就此归于寂静。
生锈的时针疯狂回转,无论是痛楚还是冰冷,所有的一切都在飞快地倒退抽离。
他抬起头,头顶刺目的灯光眼前仿佛在瞬间幻化成了大邱湛蓝温柔的天空,滚烫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他听见脚上的锁链应声断裂,有人在他坠落的瞬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不容违抗地将他带离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