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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废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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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顺帝是一位勤政爱民的皇帝,夙兴夜寐,行事节俭。
正是隆冬时节,长安骤雪纷纷,天地之间有一种凋敝与凄暗景色。
仪仗在宫道上缓缓行进,裴曦月入主东宫时,抬眸见大明城已年久失修,和玺彩画剥落,池苑楼台也失去了它往日的辉煌与荣光。
然而,宫檐下依旧披红挂彩,因为是纳太子妃,宫娥与太监都忙了好一阵子,筹备宫中事宜,竭力营造出一种普天同庆的隆重和典雅。
太子李暄站在丹墀一侧,少年英气,峨冠博带,穿着玄色衮服。他的神情不见欢喜,出嫁前,父亲曾隐晦地说:太子是个老成持重的人。
裴曦月在鹊扇后想:往后这宫里头的清冷与荒凉怕不是一日两日……
行过各礼节,在东宫婚房,分杯帐里,却扇床前。
一枕青丝,茜素红的嫁衣衬得眉目如画,左相家的小女自幼有才名,也是沉鱼落雁之貌。算命的先生说,她这一生贵不可言。
她和左相夫人听了,自然欢喜,然而今日的这份尊贵瞧来有些乏善可陈。
李暄其实不喜欢太过温驯的女子,但看在“娶了”的份上,自然不会亏待。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太子有时凉薄。
翌日,在宫廷嬷嬷的引领下,太子夫妇前往长福宫拜谒皇后。
十三月风雪,寒枝上冬叶凋尽,一只麻雀瞧见了行人,“啾綢”一声便如无线风筝般飞远了。宫门外有两个小宫女在提水,冻得手指都僵了。
裴曦月拥着手炉,抬眸看了一眼太子。他总是面上无什么表情,裴曦月猜不透他,想得头都痛了,很苦恼。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开心过。
檐下挂着相风鸟,皇后端坐在插屏宝座后。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像绣屏上的一只凤凰,宝蓝的锦缎,织金云朵里的富丽堂皇,然而没有什么神采。
年深月久,颜色也黯淡了,绣品被虫蛀了、霉了。
她终死在了屏风上。
李暄保持着疏离而不失礼数的面容,皇后亦是恭谨的言词。
他们不像母子。
裴曦月不知,这确实不是李暄的生母。她只比李暄大三岁,然而需要活得像个母亲。
教导裴曦月的话,都是嬷嬷提前安排好的,谢皇后觉得自己像只皮影,让哭便哭,让笑就笑,也许演的是一位深明大义的皇后,也许只是一个跳梁小丑。
她瞧着正襟危坐的太子和太子妃,不知为何,总觉得荒谬,荒谬至极,可笑至极……
她前些日子去梁园陪太妃们看戏,有一出哭灵,演青衣的一头撞死在南墙上,总觉得惨烈又过瘾,而那些太妃们都遮住了眼睛,听不得泪声,见不得生离死别,喜欢“小放牛”那种调儿。
可她们的人生不就是这么无声地惨烈着的吗?有什么不能看的?有什么不能看的?都这样活了一辈子的啊!
谢皇后心中砍得人影儿都没了,然而说话还是温婉动人。
面容之下,千疮百孔。
午时,他们分吃了饼食,嘉顺帝也来了。
一派祥和,一派君君臣臣、父慈子孝、夫妇和顺……
——
太子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
他说今日围场狩猎,总有一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的意味。他表露出欣喜神色。可裴曦月所知的是他今日被嘉顺帝训斥:读经不成,箭法也奇差,为储君更是失败。
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也不跟自己讲。
他的悲欢,裴曦月读不懂。
夜深人静之时,太子忽然把裴曦月叫起来,偷偷去永巷。
天边一轮朦胧的月,没有随从,一盏牛皮纸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像风雪夜农家屋内点着的灯,总觉得十分温暖。
太子给她扎紧风氅的衣带,怕她着凉。
论理,裴曦月应该不依不饶地问他意欲何为,毕竟这是失常举止。如果有悖圣人之言、帝王之术,她就应该及时进谏。
这是自幼她所获的教导。
可是,当她看到太子脸上那憧憬的神情时,她便决定不管不顾了……
永巷里有呼呼的风声,地上有一层薄雪,静谧又安详。
李暄跟守门的老宫娥私语了几句,她便走开了。
他推开角门,院落里的一间屋子点着一盏油灯,高丽纸上映出一个人影。
屋内的人推着纺车,那丝线白得有些泛黄,裴曦月觉得像她祖母五斗橱里的一块老布,一扯就会断。
织布的老妇人回头过来,她瞧来十分憔悴且皱纹深种。
裴曦月的妹妹曾对她含恨带怨地说过这样一番话:我母亲比你娘年轻十岁,可她看起来比你娘老。因为你娘关了她十年,整整十年了。每天两顿饭,一碗水,死生由她。
她现在生病了,在那偏院里喊疼,一声又一声。她想活,你母亲当作听不见,也不准给她请大夫。你母亲……真是歹毒呐!
赵小娘年轻时候的面容,裴曦月没有见过。她见时,赵小娘已经老得大把大把掉头发,且也是这种受尽了煎熬、满脸沧桑的模样,坐在那又黑又小的屋子里,很多年都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话……
她忽然有点害怕看到这种女人,略略往后退了一步。
太子却未察觉,他的神情是轻松而兴奋的。他对老妇人说,“这是您的儿媳妇,我特地把她带来给您看一看。”
裴曦月惊异而纳闷的望着他。
他的生母难道不是坐在插屏宝座上雍容华贵的那一位?眼前的这位老妇人哪里有皇家的尊贵?她老得……甚至像嘉顺帝的娘……女人老起来,是一桩多可怕的事。
老妇人放缓了手里的动作,淡漠地扫过太子激动的脸庞。
她也瞅了裴曦月一眼。
裴曦月发现她的一双眼睛还没有老,那里还有爱恨、还有气性,仿若会死不瞑目。
“我并不想见你。”老妇人说,“你总归是会有太子妃的,”
她的声音中有疲惫,更有不屑,笑话他人轻嘴薄舌、枉自眷恋亲情。她仿若要告诉李暄,在这座宫廷里,没有这种东西。
李暄似乎早知会是这种结果,他也不感到失落。
他对老妇人说,“等过些年,我带您回雁州看看。”
他许下承诺,是他兀自造就的城池,那里没有悲伤,没有这份凄凉。
老妇人听了这话略略舒展了神情,对故乡还有点感情,那或许是她这一生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日子。她问,“你父皇近来身体可好?”
烛光的阴影铺在脸上,一半明媚,一半阴暗。
李暄说,“父皇和您一样白了头,然而又封了苏美人、常才人。”
老妇人冷冷地一笑,一时又惘然,仿若自言自语,“我总是想知道他如何,生怕他长命百岁,我见不到他死;又怕他死得太早,我的怨恨无处消除。”
裴曦月在旁听得心惊胆战,生怕隔墙有耳。这些话纯属大逆不道,这个女人……是有失心疯吗?
她存了一份心,后来同宫里头的老人打听到那是大邺历史上第一位废后。她心胸狭隘,又善于嫉妒,曾将皇后凤冠当场掼碎在地……
太妃说她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她却是不认的,始作俑者是嘉顺帝,他虚伪、自私……贪恋女色,践踏人心……她曾放言:天底下最该死的就是皇帝。
她本是贪恋自由之人,这座禁庭毁了她一辈子。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未几,太子夜访废后的事被嘉顺帝知道了。
这日,李暄被斥责,寒冬腊月,在宫殿外罚跪了一宿。
裴曦月也一宿未睡,她说她从前从没有这样担心过一个人……柔肠百结,茶饭不思。
相思使人瘦,裴曦月看到镜子里那张褪尽了笑颜的脸,一时哀伤。她劝诫太子,以后……不要再让她这么担心了……
太子轻抚她的脸,拉着她去看雪中红萼。
昨夜,他归来时,发现一夜风吹,红梅悉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