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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坑深三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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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殿位于皇宫的西北角,距凤仪殿大约数百丈的距离,此处疏旷荒芜,人迹罕至,极少有这么噪杂的时候。
若瑾赶去的时候,大半个寒殿已被烈焰吞噬,未烧着的屋脊上方腾起浓烟,似是怒龙低悬在半空,目呲欲裂的俯视着地上四处逃窜的宫人。
混乱中,数十个宫人步幅匆忙的提水朝怒滚的火舌上泼去,何奈火势太大,一时间,根本灭不了火。
“若瑾。”
一道焦灼的声音从若瑾身后传来,她尚未回头,右手手腕已被人一把抓.住,接着一股力道将她朝后一带,她整个人身形扭转向后,待站稳身子,一抬头,便撞入一双焦灼的双眼里。
裴鸿满头大汗,神色惊慌,一手攥着她的手腕,一边上下打量她全身,急切问道:“糯糯,你可有受伤?”
若瑾右手手腕一挣,却发现被他攥得死死的,她轻蹙娥眉,淡声道:“裴大人,请自重。”
若瑾不笑时,那双似嗔似笑的眼睛,总透着冷漠疏离,仿佛一根厉刺,一下子就能戳到他的痛楚。
裴鸿方才还焦灼的脸,立刻便僵住了。
不过,他一向喜怒无形,叫人从面上看不出端倪。只一瞬,面色已恢复如常,无奈道。
“是微臣看火势太大,唯恐伤了您,一时情急,唐突了公主,望公主莫怪。”
与他多待一刻,若瑾便浑身不自在,她垂下眼睫,遮住眼中对他的厌恶之色,回道:“无妨。”说罢,就要径直离去。
“圣上。”这时,自两人身后传来一声高呼,却是因寒殿火势太大,惊动了嘉昌帝。
若瑾止了步子,同周遭宫人,一同俯身就要朝他行礼。
自淮人南渡后,嘉昌帝日夜忧心如何收复故土,故,对这些繁文缛节不甚在意。
他朝众位宫人摆了摆手,便将两道目光投在寒殿火势之上。
“若瑾,寒殿走水,你该当何为!”
若瑾刚直起腰身,便听到自嘉昌帝身后传来一声叱喝,她循声望去。
邵皇后被若婉扶着,两人从凤仪殿方向赶来。而那道声音正由邵皇后嘴中所发。
转眼间,邵皇后已疾步走到嘉昌帝身侧站定,此刻,满脸怒容的看着若瑾,劈头盖脸的质问。
“你久居寒殿,寒殿走水时,为何知情不报?”
她说话时,头上珠钗乱晃,泠泠作响,响在喧嚣的救火声响中,声音细微,却格外突兀,尖细刺耳。
嘉昌帝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看向若瑾。
若瑾深知,若此刻她顶撞邵皇后,定会被父皇识为不知礼数所厌烦,索性做出一副柔弱模样。
她将背脊挺得笔直,双目含泪,双手用力紧绞着帕子,十指指尖泛白,却一声不吭,这幅模样叫人看起来,既隐忍又委屈,像极了她的母妃芷柔。
嘉昌帝神思恍惚了一瞬,似是不忍再逼她回话,命人叫来怜月问询。
怜月偷瞄了若瑾一眼,正好撞见若瑾朝她投来的两道目光,心下了然,便将今夜她和若瑾做了什么,一五一十悉数告知。
邵皇后闻言,娥眉紧皱,怒道:“荒唐,身为大淮公主,深夜不在殿内安寝,在宫道上乱晃,成何体统!”
邵皇后此话模棱两可,前一句,先用她公主身份压她不守宫规,后头的话,却是明着指她,深夜外出意欲不明。
若瑾抬眼,瞧了眼嘉昌帝。
嘉昌帝正望着她,眼神闪烁,一时晦涩难辨。
若瑾心下微颤,语含哽咽,辩解道:“回父皇,母后的话,儿臣只是......只是今夜骤逢若婉姐姐及笄宴,母后与姐姐母女欢庆的情景,勾起了儿臣对母妃的思念,儿臣心绪难安,便在母妃以往住的宫殿外走走,聊表思念之情。”
若瑾母妃的宫殿韶华殿紧挨着凤仪殿,曾被父皇严令禁止,不许任何人踏足。故,今夜宴后,她便带着怜月在那一带走动。
许是她的这番话,勾起了嘉昌帝对她几分舔犊之情,他神色缓和不少,连带着看她的眼神也柔和许多。
他转头,对身侧的邵皇后,沉声道:“皇后处理六宫事物想必累了,就早些回去歇息。”
邵皇后一噎,面带尴尬,陪笑道:“臣妾只是,只是一时情急,才口不择言。”她说罢,狠狠瞪了若瑾一眼,这才作罢。
因寒殿为若瑾所居,又毗邻先帝的一众嫔妃居所,嘉昌帝又重孝道,故,寒殿失火,兹事体大,嘉昌帝亲自审问伺候寒殿的宫人,众人从宫人们拼凑的口供,终于得知寒殿失火缘由。
原是临近岁末,天气骤寒,各宫主子用碳居多,宫人们白日里用碳车连番为各个宫里运送碳火,到了晚间便将各个宫.内已燃尽的碳火运出,早已精疲力尽,每每到了夜里,便早早上了榻歇息,今夜负责运送碳的是王公公,他一时疏忽,便忘记将已燃尽未灭的碳车浇灭,便睡下了,运送碳车的车辆又恰好停在了寒殿附近,夜里起了风,残火烧着了就近堆放的木头堆,这才引来一场大火。
这场大火,烧死十多个宫人,还险些烧死元仪公主。
王公公因知晓闯了大祸,惊恐之余下,未等审讯,便一头撞死在宫墙上,当场毙了命,此次,过来回话的是王公公的上司,张嬷嬷。
张嬷嬷面色惨白,身子抖如筛糠,见到嘉昌帝,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以头触地,不住的磕头,求嘉昌帝轻饶性命。
嘉昌帝满脸怒容,环视一圈寒殿前的众宫人,沉声道:“张嬷嬷玩忽职守,罪不可赦,将张嬷嬷立即行以火刑,以儆效尤。”
他话音刚落,几名内侍手脚麻利的上前驾起张嬷嬷双臂,就要将她绑在木架上,张嬷嬷睁着惊恐双眼,奋力挣扎中,众人只听“呼啦”一声,就见自她袖中掉出一堆珠钗首饰来。
琳琅满目的珠饰跌在乌漆漆地上,足足有五六支之多,可最为显眼的,当属两个白玉嵌红珊瑚珠小瓶,在一堆珠饰中精致小巧,显得突兀,又分外扎眼。
原是张嬷嬷历来有将贵重物品贴身带着的习惯,如今又受内侍拉扯,这些物品皆从袖中掉了出来。
张嬷嬷忙趁隙,惊恐唤道:“皇后娘娘……救救奴婢……”她话未说完,就被邵皇后斜过去的一眼,吓的噤了声。
一时间,寒殿外的空地上的众人,鸦雀无声。在场的除却若瑾面色沉静,嘉昌帝,邵皇后,裴鸿,若婉等人神色各异。
众人皆知,宫中位分高的奴婢惯爱踩高捧低,尤其是伺候皇子,公主的嬷嬷,经常私下欺凌不受宠的公主,皇子,甚至逼.迫主子以首饰钱财易物。今日晌午时,满宫皆知,裴鸿以大皇子之名送往各宫公主的小玩意,到了晚间,属于若瑾的玩意,却便落到了张嬷嬷手中,可想而知,若瑾这些年在寒殿中,受尽委屈。
张嬷嬷是邵皇后的人,而邵皇后身为若瑾母后,却任由宫人欺凌若瑾......
“这不是裴大人送各位公主的小玩意,怎么会在张嬷嬷这.......”
一直未出声的若婉看到那两个白玉嵌红珊瑚珠小瓶,惊呼一声,还未说完,就被邵皇后斜过来的眼神阻住,她忙用手捂住嘴,再不敢言。
若婉声突如其来的娇.呼,似是惊醒了众人思绪。
嘉昌帝率先回过神来,将两道凛冽目光依次掠过裴鸿,若婉,若瑾等众人脸上,最后,定在邵皇后的脸上,似是怒极,语气陡然下沉:
“好!好!好!皇后就是这样帮朕养的女儿?”
邵皇后惊慌失措,忙急声辩解:“皇上,臣妾真的不知道,这张嬷嬷这般可恶,竟然苛责若瑾,臣妾罪该万死。”
嘉昌帝似是再也不信邵皇后的话,寒声打断她,“朕要听若瑾说。”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在若瑾身上。
若瑾睁着朦胧泪眼,紧.咬下唇,怯怯的瞟了一眼邵皇后,双肩一抖,急忙朝嘉昌帝摇了摇头。
这幅无助受胁迫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简直是坐实了邵皇后苛责了她。
站在若瑾身侧的怜月,这些年早将邵皇后如何刁难若瑾的种种看在眼里,心生愤恨,今日又见嘉昌帝有意维护若瑾,心下一横,疾步奔至嘉昌帝跟前,直.挺.挺的跪下,抢白道:
“回皇上的话,公主心里的苦,奴才再清楚不过。张嬷嬷仗着在宫里资历老,时常克扣寒殿的吃穿用度,更是屡次苛责公主,更说......”她说到这,语气一顿,颇有些为难。
嘉昌帝眼神一凛,“说下去。”
怜月高声道:“她说,高贵妃死的早,活该公主没人疼,若公主不听她的话,她便要公主死在这宫里,也没人知晓。”
嘉昌帝子息单薄,除却夭折的,病故的,唯有五位皇子,两位公主,虽若瑾不受宠,可到底是皇嗣,岂能任由宫人残害?
嘉宁帝满脸通红,已是勃然大怒之色,倏然看向邵皇后。
邵皇后被他盯看的全身不寒而栗,煞时,手脚皆凉,正欲辩驳,只听他高声道:“李泽拟旨,皇后统领后宫监管不力,即日起,没收凤印,禁足三个月,静思己过。元仪公主尚未及笄,即日起,朕将若瑾过继到华贵妃名下抚养。”
“张嬷嬷的罪名再加一条,无视宫规,残害皇嗣,罪不可赦,由火刑改为车裂,即刻行刑。”
他说罢,似是再也不愿看邵皇后一眼,拂袖离去。
邵皇后再顾不得若瑾,忙追嘉昌帝而去。
若婉临走时,路过若瑾身侧,停住脚步,恨声道:“若瑾,你今天害我母后至此,我不会放过你的。”
若瑾早已收了那副柔弱之态,轻慢的回她一句“哦”。便再不理睬她,转身将跪着的怜月扶起来。
若婉被她平静的态度所激,气急败坏,正欲和她辨个高低,又听若瑾气定神闲的道:“你再不追你母后,恐怕这三个月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若婉一跺脚,连忙去追邵皇后了。
这三人一走,被烧损的寒殿前聚满的宫人,也纷纷离去,只剩下裴鸿和几位内侍。
他负手站着,似是一直未动,两道目光却始终盯着若瑾。
若瑾皱眉,捡起先前跌在地上的白玉嵌红珊瑚珠小瓶,递还给裴鸿,淡声道:
“若瑾与裴大人素未谋面,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裴大人送这礼物太过贵重,若瑾不敢收下,如今,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她说完,那双似嗔似笑的眼睛一眯,像极了讥讽。
裴鸿瞧着眼前瘦弱的女子,纤细的一折就断,今晚却能不动声色的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单凭这份聪颖,就足以美的惊心动魄,使之难忘,而他更为这样的她着迷,甘愿奉出一腔热忱。
他接过她手中白玉嵌红珊瑚珠小瓶,放入袖中。
若瑾见他不仅不怒,反而面上隐有笑容,他生的一双丹凤眼,不笑时,便有三分儒雅,笑起来更是风流倜傥。
前世,若瑾每每陷入他的笑容里不可自拔,甘愿为他付出所有。如今,又见到这个笑容,却是无比的厌恶,以及时刻提醒她,他笑容里又有多少算计。
若瑾忍下心中厌恶,转身就要离开,还未迈出两步,就听他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元仪公主,微臣此次送您礼物,实在唐突,有失礼仪,下次,微臣定亲带礼物当面登门拜访,以聊表结交诚意。”
她没听错吧?裴鸿脑袋是被驴踢了?若瑾莫名其妙,转身看向裴鸿,他已转身离去,只留道背影给她。
若瑾:“......”
本想借白玉嵌红珊瑚珠小瓶恶心裴鸿,叫他再不接近她,却不小心被裴鸿恶心到了。
若瑾心头恼怒,抬步就朝寒殿走去,怜月却早已将刚才裴鸿的话听在耳里,一路小跑追着若瑾,小声道:”公主,我看裴大人一表人才,如今他有意结交您,您可以试着和他......”
大淮民风颇开,以往宫中的公主议亲芳龄到了,便可与士族子弟结交,从中择取最为般配的男子为偶,以巩固皇权。
“别提他。”
若瑾头也不回,骤然打断她的话,继续朝前走。
怜月忙用手捂着嘴,却依旧跟着她,直到两人来到寒殿前,看到已被大火一炬的残殿,若瑾突然反应过来,今晚她睡哪?
一转头,看到怜月双手紧捂着嘴巴,叹了口气,无奈道:“想说什么?”
怜月正憋气憋的辛苦,忙松了手,粗喘口气,一脸希翼的道:“公主,我们睡哪?”
若瑾:“......”
因为嘉昌帝颁下的旨意,若瑾次日才能搬去华贵妃殿中,故,今夜若瑾着实不知该睡在哪,所幸,华贵妃在宫中消息颇为灵通,很快就派人将她和怜月接了过去。
若瑾一路走着,一路思索。
她记得前世,烧了寒殿的那把火乃是张嬷嬷所放,因她当晚与宴后,心绪难平,睡的极浅,夜半闻到窗外有声响,起身下榻,隔着门缝,看见张嬷嬷鬼鬼祟祟的躲在寒殿附近,和邵皇后身侧的宫女交谈什么。当时她也未曾在意,直至,后来寒殿着火后,她才和怜月仓促逃出。所以,她便猜测,是张嬷嬷受皇后指示,想要烧死她。
这一世,前世的一幕重现,她和怜月赴宴前,她曾让怜月偷偷打探寒殿周遭,密切注意张嬷嬷举动,也确信放火烧寒殿是皇后所为,今夜,她深知哪怕她对父皇说皇后欲杀她,父皇也不会信她,故,她只是绊倒邵皇后,让邵皇后对她少些搓磨,却也与邵皇后的梁子结下了。
如今,邵皇后禁足这三个月,她尚可平安无事,可保不准,今后前方还有多少变故等着她。而裴鸿,则是最大的变数之一,这一世,她每行一步都不敢有一丝大意,然而,她如今在宫中,势单力薄,如何与邵皇后,裴鸿抗衡?
她需要在宫中找个帮手。
“公主,庆华殿到了。”忽然,她手臂一痛,她骤然回神,却是怜月朝她扬扬脸,示意她看向前方。
她循着她视线看去。
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的美妇人,着木兰青双绣缎裳,外面套了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只在高髻上插了一枚玉蝴蝶纹步摇,脸上未施粉黛,看起来亲切可人,见她望过去,忙笑意盈盈的走过来,亲切握着她的手,唤道:“糯糯。”
若瑾心头突突直跳,有些怔然的看着眼前的人。
这个被父皇称,有七分像她母妃的华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