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黎泊州录》白马上邪

2、狐族

　　我从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花丛中，可怜的花朵被我压在身下蔫蔫的再没了神采。我轻轻捧起一朵想把它立起，一时没控制好力气，整朵花的花瓣全被我捋了下来。没有意料到这种状况，看着手上的花瓣撇了撇嘴，开始一瓣瓣给它拼回去。不是我心善也不是我无聊，虽然我现在是很无聊，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忘了我是谁，要做什么，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只能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等着有人走到我面前说：“是你，在这里干什么？走吧我带你回家。”
　　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要带我回家的人，却等来了带我走的人。
　　一个人走到我面前道：“姑娘，这花是碍了你的眼了要这么折腾它。”我抬眼看他，逆光的原因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约见到他嘴角噙着笑意，温润无敌意。
　　“你是谁家的姑娘，长的和花一样。”
　　我不知要如何回答他只能摇头。那人看起来有几分苦恼，拉开折扇为我挡下毒辣的阳光。
　　“那可否告知姑娘芳名。”
　　一直摇头不回答别人的话过于失礼，也许我应该告诉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名字。我无意识地摩挲上手边掉落的玉佩，一个声音闯入脑海。
　　“婳祎。”我抬眼看他。
　　那个少年轻笑出声，随我坐在地上：“人如花，名字如画，叫你阿花可好。”
　　我又一次摇头：“俗。”
　　少年摘下身旁的花递到我面前：“花是美的，所谓的俗是引用之人俗，花本不俗。”
　　我接过花点了点头。
　　“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隐没于花丛的路，一直到天的尽头都没有人影，想来是不会有人带我回家了，于是我回答道：“好。”
　　姜玖是狐族的少主，如果不出意外在百年后他也会是狐族的家主。现任家主姜古已经很老了，狐族寿命有数百年，他的一生都在为整个狐族经营耗费心血，早显老态，一直到三百岁寿诞才想起自己该有个继承人，姜玖因此降生。作为狐族唯一继承人，姜玖从小被赋予众望，请的都是最好的师傅教导，为的就是有一天能继承大统。
　　姜玖经常和我抱怨学业太过繁重，但提起父王总是一脸孺慕，立志要做像父王那样的人，最后会拉着我的手说：“阿花，以后我娶你好不好。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比整个狐地的花加起来都要美。”这时我的心带着我的身体像是坠入云端，可我明白承诺太早会赶不上变数，期望太多摔碎的也更多，所以我只能看着他笑。
　　因为我不明的身世，姜玖不能把我带入云翎宫，那是狐族王公贵族的居住地，位于云翎宫中心的干谒宫是狐皇及其皇子皇孙居住的宫殿。我被安置在离云翎宫不远的小山上，开春时姜玖带人将木屋前的大片空地都种上了花，我猜他是怕我无聊，给我一大片风景观赏。可我最喜欢的是倚靠在屋门前看向高高耸立的干谒宫，脑中描绘着姜玖在做什么。我所在的小山原本的名字并不清楚，等我搬到这里后姜玖要把它改名为花山，我笑的直不起腰询问他道：“你除了花再没别的词了吗？”姜玖呆呆地看着我道：“阿花，你笑的真好看。”我瞬间就红了脸。花山和云翎宫之间隔着一条河，只有一座木桥链接，这里原本是一座荒山，木桥也是我来后建造的。向下游走□□里地才能见到人家，有时姜玖没派人传信说他要来，我就会早早起床步行到下游看那些绕溪浣衣的妇人，或是在一旁看那些玩闹的孩童。
　　姜玖要来的那天我会早早等在桥边，等他的身影从影影绰绰的枝蔓间浮现，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姜玖隔着很远和我招手，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阿花！阿花！”素月会笑我：“少主在姑娘面前总是这么孩子气。”素月原本是配给姜玖的随身侍女，没多久就被姜玖带到这里陪我住下。她是人族的孩子，刚来时才十二岁，看着很机灵。刚来时我就注意到她脖颈上的黑色印记，后来才知道所有的人族在出生时都会有这个印记，这是龙族先祖给他们下的诅咒，是隶属于奴隶的象征。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待她如同妹妹，渐渐的她也不像刚来时那么怯懦，活泼的和下游那些狐族的孩子一样。人族的生命最多也就百年，两年过去素月长成了盈盈少女，我和姜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我坐在河边用手拨弄水花，姜玖就坐在我旁边吹箫，音律打落在水面上，清冽的水流声叮咚作响，我看到花丛中的蝴蝶翩翩起舞，阳光洒在林间，被翠绿的枝叶划破，点点洒落丛间。我转头问他吹的什么曲子，姜玖的眼中盛满星辰：“凤求凰。”我嗤笑一声道：“你是凤吗？”姜玖抓住我浸在水下的手说道：“阿花，这首曲子的重点是那个‘求’字。”我愉悦地笑出了声：“狐族的少主大人，要求的该是哪个大家闺秀。”姜玖急了，把我扯在怀里道：“不要什么闺秀，什么样的女子都比不上我的阿花。”我倚在他的怀里笑得眉眼弯弯，远处的云翎宫瞪大双眼看着我们，我开始期待这样的时光能久一些。
　　姜玖和我躺着晒太阳，因为骑艺考核他已经有很久不曾来找过我。在他和我并排躺在草丛上时，我抓过他的手，掰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数着：“一天，两天...七天，姜玖，七天都没见到你。”姜玖反抓着我的手，被交缠的手指割破的阳光碎碎洒在脸上，突然感觉很安心。
　　“想我了吗？”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很想。”我老实回答。
　　姜玖侧过身轻轻抱着我道：“阿花，我肯定比你更想。”
　　我笑了：“那不见得。”
　　“我很开心。”
　　“我也是。”
　　我和姜玖从午后晒到欲夕，火红的太阳像极了花开正艳的牡丹，我们藏在花瓣里，浑身沾满红色汁液。
　　“你明天还来吗？”我坐起身问他。
　　姜玖陪我坐着，替我摘去随身而起的碎叶：“明天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我努力在想什么有趣，想来想去发现只要有姜玖在我就不会无聊。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姜玖弯起双眼，将整片晚霞盛入眼眸：“我也是，在你身边从不会无聊。”
　　我开始期待明日的有趣，晚饭后姜玖的离去所带来的不舍也被冲淡许多。
　　晚上我翻来覆期地睡不着，过度兴奋使我没有半分睡意，只得起来走走。月光下的花山别有一番景色，像是月上仙子不小心遗失了轻纱，落在世间增添几分朦胧之感，我看到云翎宫还是灯火通明，不知是否有一盏属于我的姜玖。我幻想花山下的溪流是折痕，将花山与云翎宫对折，这样我就踮起脚步就能碰触到姜玖，我甚至开始算计哪个地方能与干谒宫重合。
　　“姑娘还不睡吗？”素月提着花灯睡眼朦胧。
　　我开心地在月下起舞，把月上仙子的轻纱披在身上，听虫鸣为我奏曲：“素月，我不再去想我的乡愁。”
　　素月惊讶地望着我：“姑娘竟这般开心。”
　　我继续我的舞蹈，把我的脑海中一直唤我回家的声音抛掷开来，不再去想半夜惊醒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愁丝，不在盼着有人带我回家，有姜玖的地方就是家。
　　一夜无眠。第二日我早早拉着素月为我梳妆，坐在成堆的衣裳中挑挑拣拣。不想太素也不能太艳，逼的素月烦躁不已：“姑娘穿什么都是好的，衣服只是陪衬。”
　　我仰起脸带有几分不安：“可我想让姜玖觉得我是最美的人。”
　　“姑娘一直都是。”
　　我又扔过去一件衣服，这件不行，花纹太过简单。狐族女子长相极美，在泥黎泊州是出了名的，引得龙族蛟族多少王公贵族垂涎，即使不能留子嗣（氏族之间不得通婚留子），但养着的不在少数，却不能有任何名分。在这样一个氏族里，我对自己真的很没信心。我曾偷偷问姜玖，若我不是狐族之人怎么办，姜玖想了想道：“姜玖想娶你，和你是不是狐族没什么关系。”我担忧道：“若真如此，我们会过得很辛苦。”“若我非你不娶，便算不得多辛苦。”
　　我还在埋头寻找合适的衣裳，只听得屋外素月的声音：“少主你快去看看，姑娘她啊被一堆衣服缠上了。”
　　我心中一惊，低头看自已一身素白，头发因为来回折腾变得有些凌乱，更重要的是整间屋子被我翻的凌乱不已。我慌张起来推着门不让他进：“等一下，先别进。”
　　脚步声停在门口：“阿花？”
　　“可以等我一下吗？”
　　门外传来轻笑声：“多久我都等。”
　　我松了口气，拿起一件青色衣衫，咬咬牙，就它了。细细对着铜镜整理云鬓，这才故作镇定走了出去，一出门姜玖蔓延全身的笑意直直撞入我的眼中，素月还在他身边说我的种种，我轻咳一声道：“我们走吧。”同时狠狠瞪了素月一眼。素月对我做个鬼脸跑回房间，取出出行所需的琐碎物件。
　　姜玖拉着我的手道：“阿花总是那么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子都好看。”
　　我嗔怒道：“油嘴滑舌。”
　　姜玖带我走过木桥，他的马在路旁等着主人：“是实话实说。”
　　四周景色快速向后退，我惬意地靠在姜玖身上，细细感受他的心跳律动，天地起伏如海浪，我和他是随波而行之人。
　　他带我到云翎宫的后山上，这座山名为胡灵山，是云翎宫的依靠，山势较险，易守难攻，平时作为王公贵族的狩猎骑射场所，平民不得入内，我询问道：“带我来没关系吗？”
　　姜玖抵着我的发顶道：“未来王妃为什么不能进。”我还是不要说话了。
　　姜玖把我抱下马，带着我向山上走去。原本灌木丛生怪石崚峋，后又豁然开朗绿草莹莹。向身后望去，整个云翎宫映入眼帘，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像是少女环成一团，伸直手臂拥人入怀。真是不好的联想，我暗自唾弃自己，悄悄红了脸。
　　再向上登去，前方是一悬崖峭壁，峭壁不足十步有一十人合抱大树，不知历经多少风雨，直令人咋舌。姜玖带我坐在树下，神秘兮兮道：“阿花，我带你摘星星可好。”
　　我疑惑道：“现在？”
　　“不，晚上。”
　　“你不回去吗？”
　　姜玖骄傲道：“昨日骑射我摘得头魁，向父王讨了这一晚。”
　　我摇头道：“这么好的机会也不要些宝贝。”
　　姜玖回道：“我要了，明日你就能随我入宫。”
　　我心里一惊。对姜玖来说我终于能与他日日相见；对我来说，我必须要考量小心谨慎的狐王怎么会答应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放入宫内。
　　与姜玖在一起我还不想联想一些不好的事影响心情，天色还早，他带我骑马打猎，教我弯弓射箭，晚上吃着自己亲手打的猎物别有一番滋味。姜玖笑着对我说：“阿花真厉害，第一次就能射到猎物。”我撇撇嘴道：“我只是做个样子，拉弓瞄准都是你的功劳。”
　　我和他坐在树下看暮霭沉沉，晚归的鸟儿与落霞相映成趣，让我想起了闲暇时做的剪影。夕阳像是被戳破的蛋黄，汁液到处流淌，这个想法让我无端生出几分粘腻。夕阳仅剩的余晖也被黑云盖过，星辰像是羞涩的少女会见情郎，扭扭捏捏才肯出来。我开心地站起来，一伸手似乎就能碰触到它们，依靠着月色我问姜久：“你要给我摘吗？”我伸出食指静静感受躺在指尖上的星光。
　　姜玖披着星辰向我走来，拉着我道：“你先闭上眼睛。”我歪歪脑袋表示不解，还是乖乖照他说的做。姜玖的手总是很温暖，夏天是平复烦躁的温暖，冬季是雪中送碳的温暖，而现在姜玖带着我是要摘星星。
　　“还没到吗？”我问他。
　　“快了。不许睁眼。”
　　“我没有。”
　　姜玖摇摇我的手道：“我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姜玖揽着我道：“好了，可以睁开了。”
　　我睁开双眼，一下被穹顶之上的繁星所震慑。无数的萤火栖息在洞顶，身旁流火飞舞，我伸出手随便一捉，感觉手心痒痒的，萤火虫在我手上爬来爬去。我仿佛置身星海，整个人想醉倒在里面。姜玖笑意盈盈地问我：“怎么样，喜欢吗？”
　　我狠狠点头：“太美了。”
　　姜玖带我继续向前走，直到立在光的中心：“我带你摘漫天繁星。”
　　一股情绪从心中涌出，我抱着他话不能言：“姜玖，姜玖，姜玖。”
　　姜玖抱起我转了几圈，大声喊道：“阿花，若我披襟斩棘为你我开路，若我不惧一切只想要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一瞬间什么月则缺盈，人世无常我都不再考虑，得此一瞬亦是永恒，我望向他星星点点的双眼点头：“好。”姜玖的表情变得惊讶，然后笑容在脸上流淌开，他兴奋地抱起我，萤火被惊得到处飞窜。
　　第二天素月陪我进宫，姜玖比我先走一步，临行前他告诉我不用怕，于是我就真的不怕了。
　　巍峨的宫门张开大口像要把我吞噬，一瞬间的怯懦让我听见命运的回响。从我出现就一直佩戴的玉佩第二次与我产生共鸣，可脑海中的画面转瞬即逝，还没来得及抓住便有人过来打断我的回忆，在我跟着他向干谒宫行进的路上，怎么也想不起那些画面是什么。
　　我跪倒在干谒宫的大殿上，明显感觉四周人打量的目光，有些目光太过火热，让我禁不住缩起身子。
　　“小女婳祎拜见狐王。”
　　“抬起头来。”狐王命令道。我抬起头，匆匆寻找姜玖的身影。姜玖站在王座下首担忧地看着我，我向他眨眨眼示意不用担心。周围响起抽气声，那些饱含欲的眼神让我禁不住逃开，但我不想让姜玖担心，硬生生忍住，努力微笑着。
　　狐王的声音在大殿上飘荡：“常听吾儿提起，今日一见果真倾国倾城。”
　　我心中忐忑：“狐王谬赞，小女不敢当。”
　　“巫师占卜说你会是我狐族祥瑞，不知你有何本事。”
　　我心中大惊，看向姜玖发现他也是一脸茫然。我扫过人群，有两个人引起我的注意，一个是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是与姜玖有几分相似的少年。之所以对他们特别是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睛里只有赞赏，前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后者是纯碎对美的欣赏，这样的眼神在姜玖初次见我时见到过。
　　黑袍巫师对我微笑，我下意识觉得“祥瑞”根本就是他胡编的，原因不得而知。
　　狐王还等着我的回答，我老实回答：“小女不知自己来历，所谓祥瑞也从未听说，至于本事...小女并不能常人所不能，无甚本事。”
　　狐王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巫师所说是真是假日后便得知。吾儿前日向我讨赏，我已允了，你以后便可入住宫中。”帝王之心，不知祥瑞真假但一定要把我留住，还用姜玖做借口，可我又不能拒绝，更何况我还能离姜玖近一些，于是跪地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