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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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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意识混混沌沌,朦朦胧胧,只一个劲地往上飘去。
不知飘荡了多少年,忽得被什么东西吸引,被吞没后又是一段黑暗。
伴随着一声悲恸入骨的啼哭,他终于大梦初醒。
睁眼又是漫天的血雾,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数百年前,那个崩坏的傍晚,残阳也成血色。
但当他回过神时,只见自己坐在一女子的破开的肚腹上,女子尚有呼吸,对着他扯开一抹笑容。
“吾儿,一生顺遂平安……”
“莫要出头,莫要争执,莫要……”
女子话音未落,声息便消逝了,殷离不知怎的,想起了初春融化的冰雪。
他转过头,对上一双硕大的黑眸,蓄满了泪水。
这是一只巨大的黑猫,若不是那过大的脸盘,几乎要以为是一只黑豹了。那声啼哭,大概也是它发出的。
这便是他这一世的渊源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女子的手里捏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殷离”两字,与他前世的名字有些相似。
挣扎着度过了幼儿最易夭折的时期后,黑猫便离开了他,而殷离终于有空想些事。
他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凤梓。
前世他没有亲朋,也没有好友,一生只一个凤梓可以说说话,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年,但这依旧是他唯一的羁绊,让他感觉自己与这现世还有些联系。
但在凤墟的周边徘徊了许久,他依旧不敢踏过那边界。
他不是从前的殷离了,那些前尘旧事也如同蒙了一层灰般暗淡,他死了一回,总算是彻底放下了这些恩怨情仇。
总觉得若是见到了凤梓,又要和那些缠缠乱乱的往事纠结在一起他只想当殷离而已。
徘徊了三个月,最后还是掉转方向,来到了与凤墟相距最远的浮丘国。
虽然有些对不住凤梓,但这白捡来的一世,就让他做个寻常百姓吧。
殷离笑了一声抬起头,看行人来来往往,看阳光将少女的脸庞照的透亮,便跳上了一边的石墩子,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瞧一瞧看一看嘞!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为庆祝本店开业三百年,今日推出三折优惠,来来来——上等灵食三折优惠,包您吃了开心,吃了放心,吃了窝心!”
旁人看来,他就像个小瘦猴般上窜下跳,难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卖力气吆喝了一上午,倒也招揽了不少客人,到中午时堂里已是人流如织,他一屁股在石墩子上坐下,甩着毛巾驱暑。
要说唯一的不好,就是这凡人的身体,冬怕冷夏怕热,不冷不热还累着,殷离幼年时又落了些病根,体质比寻常人弱些,就更难受了。
“掌柜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涨钱啊……”他嘟囔着说。
“小二,给我拿些新鲜的白菜梆子来。”
殷离习惯性地提起笑容:“好嘞——来了!”
一抬头对上一张黝黑的驴脸。
黑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稀奇道:“哟,你能听懂我说话。”
殷离大叫不好,他一点也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特殊之处,连忙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站起来,目光滑过黑驴,站起来朝远处道:“客官,这就来——”
“你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呢。”黑驴轻轻一甩尾巴,将殷离绊了个狗吃屎,“怕什么,我说出去也没人听得懂。”
殷离爬起来,迅速看了一圈周围,最后拿起刷子,装作梳理驴毛的样子附在它耳边轻声道:“你想做什么。”
黑驴甩了甩耳朵,不耐烦道:“我主人又不知跑哪儿去胡天胡地了,你带我去找找。”
灵宠在街上单独行走是很危险的事,总有些人偷偷掳走走失的灵宠做成菜肴——这样的菜肴肉质上佳又不要成本,再好不过了。
“那你怎么一找就找到我了。”殷离不服气地拍了拍它的大脑门,难道自己这么明显么。
“我哪知道,我就到处搭话,一上午了就你回我话。”
……
殷离觉得自己可能是安逸的日子过太久了,连这点警惕性都没了。
他无奈地牵起缰绳道:“走吧,老畜生。”
黑驴一蹄子踹他屁股上:“你骂谁畜生呢?”
“你难道不是畜生吗?”
“老子是灵宠,你这秃毛猴子。”
“……”
他堂堂前任魔头,名头说出去也是能使小儿止啼的,怎么就沦落到被个畜生欺负的地步了呢?
殷离跟掌柜的说了一声,掌柜低着头正喜滋滋记账,随意挥手就让他出去了。
一人一驴便沿着大街小巷一条条地逛了起来。
黑驴耷拉着眼,目光从各式店铺中扫过,竟是连进去看看的兴致都没有。
但遇到酒馆赌馆,它就要殷离进去看看。
“你主人什么样的?”
黑驴思考了一会道:“一身道袍敞着怀,满头白发沾饭粒,背着个大葫芦,牙缝参差肉塞牙。”
殷离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有别的吗?”
“很好认的,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哦。”
“等等,”黑驴原地刨了刨蹄子,又加了一句话:“不要和他说话,一句都不要。”
殷离稀奇地歪了歪脑袋:“为什么?”
黑驴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口气太臭。”
从未见过这样心酸的灵宠。
他们找了许久,从东边的闹市走到西边的长坊,从南边的画舫走到北边的短亭,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殷离有些着急起来。
“晚上不能出来。”
浮丘夜有魅,街坊不可开,行人阖目游,听声莫回头。
浮丘国是一个很古怪的地方,其他地方的常理,到这里后统统不作数,影魅这种寿命只有一天的鬼魅,在这里居然可以长存,最古老的影魅甚至存在了数百年。
这些影魅虽然不会害人性命,但人若碰到了,总会倒霉数月,有些本来就是倒霉命的,能倒上三年的霉。
殷离觉得自己命一直不太好,因此影魅这种东西,还是越远越好。
“好吧,你得给我找个睡觉的地方——等等。”黑驴话说到一半,忽得打住了话头,抬起鼻子在空气中仔细嗅起来。
“又怎么了?”
黑驴又深深吸了一口:“我闻到老家伙身上的臭味了,好像在……”
它闭着眼,脑袋左右摇晃着,然后慢慢地弯下了脖颈。
它湿润的鼻子在路上探来探去,最后碰到了一个东西。
黑驴骤然睁开眼睛,愤怒喊道:“老家伙!你可让我好找!”
高亢的驴啼叫响彻了整个街道,殷离捂住脸,躲开了行人的视线。
透过指缝,殷离看见地上一个卷着的草席动了动——草席脏得发黑,然后从中探出一个人脸来。
“哦豁,小黑,你给我把徒弟带回来了啊。”
还真是一身道袍敞着怀,满头白发沾饭粒,背着个大葫芦,牙缝参差肉塞牙,形容得一点也不假。
但是徒弟是怎么回事?
殷离直觉自己又要开始倒霉了,这种直觉让他迅速地转身,脚底抹油就要开溜,一转身却撞上了一堵肉墙。
老修士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拢着个手笑眯眯道:“徒弟,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酒气混杂着臭气扑面而来,殷离木着脸道:“老先生,我只是一个茶馆小二,您怕是找错人了。”
“不会不会,”老修士笑眯眯道:“茶馆小二挺好,皇亲贵族也不差,你我有缘,那就是我徒弟了。”
说不通。
殷离从前接触过这类修士,他们性格古怪旁人捉摸不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有一点是想通的——认定了的事,那就再也改不了了。
他最后做了一点挣扎:“请问我要拜入何门何派,是何等仙府呢?”
老修士磨了磨胸膛,搓下一颗黑球来,他吹吹手指道:“凤墟。”
天要亡我。
他转头就跑:“我不……”
眼前忽地一片黑暗,他像是被扔进了棉花堆里一般,找不到着力点,也找不到出口。
废了好大的力气也没办法,殷离懊丧地坐了下来。
怕什么来什么,他今天是倒霉到家了,心里就不禁有些怨愤起凤梓来,怎么门下混了这么个不着调的老家伙进来也不知道的。
他想离凤梓远一些,结果阴差阳错反而变成他家徒弟了。辈分都凭空小了一大截,以后难道要叫他师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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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点光芒,老修士甩了甩宽大的道袍满意道:“不错,这个徒弟我喜欢。”
他又拍了拍黑驴的背,笑嘻嘻地说:“小黑,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我正愁找不到称心的徒弟,你就给我带回来一个,这次总算完成了任务,师叔不会骂我了。”
小黑甩甩耳朵,对着他的脸喷了一鼻子白气,老道士也不在意,摸了摸白胡子:“走起——”
一人一驴便隐没在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