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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生自是有情痴 ...

  •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好漫长的一个冬天,漫长得将春天的三分之二霸占去了。
      似乎是暮雨初歇,山路两旁的野草叶上,颗颗珍珠滚淌着。天空仍旧阴沉,没有风,但云在不停地涌动。
      我背着旅行包,翻过一座座泥泞的山路,来到一座独木桥前,呵!好样的!骤雨过后,河水都快淹没桥了。此时过河已然无望,荒野之中,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我该如何度过这个寂寞的令人恐惧的夜呢。
      然而,夜色还是降临了,夜幕四垂,天地间悄无声息得暗下来。随着夜色而来的,是一群姑娘,个个霓裳羽衣体态妖娆。她们一上来就围住我,为首身材高挑的一个问我,“阳春,三年寒暑,我看你到处奔波,你可知道,盛夏之季,你怎么能找到白雪呢?”另一个挽着漂亮发髻的挽住我的左臂,说,“是啊,不若在此留宿,好让我等尽地主之谊,也不枉你在《破天刀》中描摹我等一场!”“是啊!”又有几个过来拥着我,便要往那山涧里去。
      我抬头一眺,果有一道清泉,从那遥不可及的天际飞驰而下,真如银练落九天。银河尽处,是峡谷深潭,潭水清波如镜,湛蓝似玉,莫非是翡翠湖?我恍惚着说,“哦,我怎么来此处了?这里是惊鸿山鸟鸣涧吗?”“是啊!”她们异口同声,笑语盈盈。“哦!”我点点头,原来我来到我书里的地方了。为首的那个跟我说,“我们带你去见‘惊鸿仙子’,她在山涧等你多时了。”我听了“惊鸿仙子”四个字,如惊雷裂天,顿时清醒了。我奋力挣扎,惊鸿仙子乃是蛇蝎美人,我若去见她,必死无葬身之地。可这时终究晚了些,她们推搡着我,离那瀑布近了。
      暮色之中,那道飞瀑,白哗哗的,如长练一般,激冲跌宕,势如奔马,烈若惊龙。满山谷水珠四溅,如珠飞玉跳,又似云漫雾绕。那朦胧的水帘之后,有一处幽谷,住着一位绝世佳人,便是惊鸿仙子了。呵,我似乎在喘气,惊鸿山的“水帘幽谷”,我书里的地方,我竟然到了我书里的地方!
      她们架着我腾跃起来,穿过水帘,到了花香四溢的幽谷。我看到惊鸿仙子转过身来,啊!她的模样……她是白雪!白雪!我的爱人!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看到她的眼神里充满杀气,听她厉声喝道:“将此人幽禁,每日以‘情毒’喂之!”我似乎被关了起来,似乎中了“情毒”,似乎过了好几日。
      不知是哪个暮色降临的夜,我突然有了力量,我吼了一声,奔跑出来。我挣脱她们的围堵,拼力奔跑。她们在后面追赶,毫无放开我的意思。我心里叫苦,白雪,我中了你的“情毒”了!也不知跑了多久,到了一片竹林中,终于见不到她们的影子了。
      天空又下起雨了,朦朦胧胧的水汽弥漫在广袤的山野中,丝雨如愁,迢迢不断。四下茫茫,隐约在竹林中有间小屋,一灯如豆。我站在竹林里发呆,那小屋的门开了。我看到一个白衣女子飘然而来,她来到我眼前的时候,哦,是她,我认出她来了,是虞姬。我记得我在《破天刀》里写过她的容颜,倾城倾国,如月如花,绝色绝艺。可此刻看来,她却和白雪有颇多相似。白雪,又是白雪!
      她撑开伞来,遮在我的头顶,那把竹伞,翠绿而精致。她跟我说,“子羽在屋里等你!”额,我想我真的是走进我的书里了。对于羽兄,我向来崇拜,若能一睹天颜,此生无憾也。我正要踏步进去,却听到一人大喊,“项羽!你跑不了了!”蓦然回首,一人阔步而来,那人应该是刘邦!身后跟着一群护卫,为首的护卫雄姿英发气度不凡,竟是慕远!慕远瞅见我,搭弓射箭,一支飞箭顷刻间朝我咽喉射来,我大呼一声,骨碌坐起,呵!我长叹一声,原来是做梦了!
      我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从床上下来,“唰”的一声拉开窗帘。我又叹了口气,雪还没停,不眠不休下了整整七天了。快过年了,父母和姐姐回慕川镇了。我看到床头的桌上放着两本我著的书,《英雄有泪─项羽传》和《破天刀》。哦,难怪我梦见他们了。项羽力拔山川英气盖世,却死于刘邦宵小之手,其慷慨悲壮之志,豪气干云之风,令我神往。每次读《史记·项羽本纪》中他自刎前的话,我都默然垂泪。“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既是天要亡羽兄,我当铸一把破天刀来,将此无情苍天破了。因此,我写了一部武侠小说《破天刀》。
      窗上雾蒙蒙的,似是被人哈满了气,隐隐有水珠滚淌下来。屋子里太暖和了,不然,就可以看到冰花了。记得小时候,在慕川老家,冬天的时候,每日醒来,总是能看到玻璃窗上的冰花,一簇簇,一层层,渺若云霞,灿如织锦,如花似月,千姿百态,巧夺天工。直到母亲生火做饭,太阳跑到中天的时候,她们才逝去。此时此刻,我好怀念她们!
      我又躺在床上,落地窗外,大雪正肆无忌惮地飞扬着,汹涌着,像是那漫天蓬勃盛开的花海,抖落了满身的花瓣,悠然而下,毫无顾忌。我又想起那个梦,可惜了,没有亲眼一见项羽。平心而论,项羽虽英勇无匹,却也性情暴戾刚愎自用,虽是千古无二的英雄,却也是只知用武而不谙机谋的匹夫!我在《破天刀》里虽极力褒扬他的神武,但也很客观的概括了他的一生。我又将《破天刀》翻了几页,不想起床,又困又累的,但我终于还是掀开红色的毛毯,我该起床了。
      我打开电炉,收拾了红枣、桂圆、葡萄干、枸杞,还有慕远送我的龙井茶。在江南,龙井向来是泡着喝,可是他们不知道,龙井煮着喝,也别有风味。“额,这醉人的清香,渭城的‘罐罐茶’!”我喝了几杯,感觉心绪平静不少。看着慕远送我的茶叶,慕远,我又在梦里见到他了,他竟跟了刘邦,还要射杀我!从南都回来的这几日,我几乎每个夜里都梦见他,也梦见白雪,白雪竟成了“惊鸿仙子”!梦里的慕远,多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眼神忧郁之状。我有半年没他的消息。他可安好?或者已经死了,这是托梦?我拨打他的号码,号码不在服务区。我决定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或许他还活着,而且活得比我风流洒脱。只是雪下得这么大,不知道有没有去金都的火车。
      我穿上笨重的皮鞋,裹上厚厚的棉衣,站在镜前,曾几何时,这双眼炯炯有神顾盼生辉,如今忧郁黯然。昔日白嫩的肤色变得黑黝黝的,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老将至矣!”我叹了一声,围上围巾,踏出别墅。我的别墅在渭城清凉山别墅区,山上遍植松柏,幽静雅致。晴朗的日子里,漫山松柏青翠,屋顶瓦片绛红,倒也相映成趣。只是此刻,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一切皆是白茫茫。置身雪中,鹅毛大雪,飞舞盘旋,如梨花似柳絮,从天宫深处,悠然降落人间。我伸出手,一朵,两朵,三朵,在我的手心慢慢融化,我知道,那是你的泪,可你不知道,那也是我的泪!我倍觉惆怅,点燃一根烟,在漫天风雪中放肆地吐纳,很享受那团火在咽喉处灼烧的快感。
      “一年一见,千绕千回。向未开时,愁花放,恐花飞!”这是归来子的《行香子·梅》,是三千宋词中,我独爱的那一首,也是白雪最爱的。大雪纷飞的日子,是我最艰难的日子。她就如这茫茫的雪,占据我的视野心海,触之即化,无法抚摸。“芳樽移就,幽葩折取,似玉人,携手同归!” 归来子可以携梅同归,与其共醉时光,而我,数年来追求她不得,而今连她的音讯都没有,三年了,她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杳如黄鹤,无迹可寻。我诵读着这首词,一遍又一遍,念及往日时光,不由得难过感伤。蓦然抬眼,火车站已在不远的地方了。
      凝目望去,站外人影寥落。是啊,快过年了,谁还会在这里徘徊?遥遥望见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姑娘静立在雪帘之中,恰如红梅,傲然盛放。是白雪吗?我的眼睛微微模糊,仿佛看到她从天际荡雪而来,进入我的梦乡,与我纠缠一生。我揉了揉眼睛,怎么可能?我曾祈求上天,若能让我见她一面,朝见夕死,无怨无悔。上天终不让我如愿!罢了!我径直来到售票厅,跟售票员说想买一张去金都的票,售票员说北方近来大雪,火车停运了。看来,这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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