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绕千回》柳拾意

13、相逢还解有情无

　　大年初二，虽然渭城滞留了些许旅客，但车厢还是空荡荡的。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火车走了几站，太阳慢慢隐在云层里了。天空又飘起雪，越飘越急，渐渐纷扬起来。我睁眼闭眼都是白雪的影子，仿若她就在窗外的飞雪里，贴着窗子，与我形影不离，她的身影在我心里颠簸着。白雪啊白雪，你可知道，这世间的女子千千万万，而你却只有一个，这些年我到处寻觅，却连一个跟你相似也没觅到。有时候我在想，倘若能复制一个你就好了。你可以去找慕远，我可以和复制的你相守，后来，我不这样想了，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不要复制的你，因为复制的你可能就不是真的你了。你若弃我，我的余生将永是大雪纷飞，绝然不会再有春天了。
　　我想起那日与白雪的离别，她在车厢里，看着越来越远的我，可有不舍，可有动摇，可有丝毫的感动和爱慕。我又想起大学的时候，有一次白雪和她的室友出去玩，我送她上汽车。她突然打开车窗跟我说，“平川，你身上有没有零钱，我忘带了。”我说，“有的，有很多！”然后，我把钱从车窗递给她，她嫣然一笑，那笑容，就盛开的牡丹花一样，我怔怔的不知所措。直到白雪喊我，我才发现我挡住了一辆摩托车，而那摩托车，已经响了好多声喇叭了。白雪，我的爱人，我对你怀着至诚的爱！
　　我头靠在椅背上，听着“咣当……咣当……”的声响，恰如一曲并不悠扬的催眠曲，我竟沉沉睡去了。没睡多久，我就醒过来了。我的身边坐了一个人，他看到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跟我说，“平川！好久不见！”
　　声音里似乎有惊叹，是啊，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也很惊奇，人生聚散，真是难测，不想在这里碰到他。
　　他瘦了，头发蓬乱，满脸胡渣子的，跟个中年“大叔”似的。“额……海辰！是你！大过年的，你要去哪里？”
　　他叹了口气，“老板是个催命鬼，敲骨吸髓，逼我去上班呀！你看看，我是不是比当年瘦了？”
　　嗯，确实瘦了，除了瘦，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改变。他还是那么不修边幅，还是那么高谈阔论。他是我在云城大学的室友江海辰，幽默风趣，放荡不羁。记得当年每天晚上回到宿舍，他便把衣服随便往地上一堆，引吭高歌，整个走廊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后来他被投诉了，楼管找他谈话后，他信誓旦旦，“兄弟们，我要做个良民，不再扰民！”可是没过多久，他旧病复发，如此反复，后来大家都习惯了。以至于他心情不好不唱的时候，大家都调侃他，“辰哥，来，给大伙儿哼个小曲儿……”
　　“平川，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我避开话题，“这是到哪里了？”
　　“陇海市了。我家就在这里，我是在这里上车的。”
　　“嗯，你和她怎样了？”我家里有两幅装裱好的海辰和他女友的相框，相片上两人甜蜜相偎，笑靥如花。那是大三的时候他们来渭城找我玩的时候拍的，后来走得急，忘在我家里了。他女友叫叶小梅，是个假小子，或者女汉子。那年冬天，我带他们去滑冰，渭城乡下的小河，从山顶到山脚，都结了冰。她抱着海辰的腰，然后把我的双手束在她的腰里，我们三个人如孩童一般，从山顶下滑下来。我当时觉得尴尬，可他们俩跟没事似的。
　　“分了，我们分手了！”他叹了口气。
　　“为什么？”
　　“是我对不起她！”
　　我看着他懊悔的表情，想起他俩照片上的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字迹犹在，人却分离，人生在世，若能两情相悦，执手白头，该是多么幸福。
　　海辰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支，我接了过来。他笑着说，“当年在云城大学，你最反感吸烟，我要是想吸烟，还得去隔壁宿舍，如今你也吸？”
　　我点点头，“烟是好东西。”
　　我俩来到吸烟区，他给我讲了个故事。他毕业后去了银城，叶小梅留在云城，在大浪淘沙公司上班。第一次到银城，人生地不熟，好在他碰到个好房东。房子宽敞，租金很低。房东女儿很漂亮，丰满妖娆，跟叶小梅的平板身材完全不一样。“平川，我知道你是能体会那种感觉的，那种痴迷，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
　　“我能体会。”
　　后来，在房东女儿的帮助下，他找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每天下班回来，房东女儿会来找他玩，时间一长，他的心渐渐被她俘虏。“或许一开始我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只是我在挣扎罢了。”
　　“所以你和小梅说分手了？”我问道。
　　“没有！”他很惆怅，“这会儿有酒就好了！”
　　是啊，这么精彩的故事，不仅要酒，花生米也是不可少的。
　　“到了西安，我陪你喝，一醉方休！”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知为何，竟有种调侃他的冲动，其实，我是不能饮酒的。
　　“十一放假的时候，她约我去珠海玩，我本以为还有她的朋友，没想到就我和她。”
　　“你……你从了她了？”我微微调侃。
　　“我真的挣扎过，可我看到她那双眼睛的时候，我知道我无救了！”
　　“既然如此，那你跟她在一起好了，小梅性情宽和，不会让你为难的！”我吐了一口烟，对这个贪恋美色劈腿的男人，竟轻易原谅了。
　　是啊，倘若真是这样，海辰也算是幸运的。可是，故事的女主角占有男主角后，竟要男主角入赘她家，做上门女婿。“平川，你知道的，这个条件我很难接受！”
　　“为了她就不能吗？”换作是我，如果白雪提出同样的条件，我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我考虑了很久，本想答应，就在当时，我发现……”他停下来，眼里射出杀气，“我发现她有很多男人，而我，只是其中最贫瘠最无用的一个！”
　　这个……这话有些震撼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遇人不淑，遭人玩弄？
　　“平川，这就是报应！这个时候我想起小梅，那个疯婆娘，虽然姿色平庸，但绝然不会伤害我！”
　　“后来呢？”
　　“我当即辞了工作，离开上海，来到云城，我将这事原原本本告诉小梅，求她原谅，可是我们都知道，破镜无法重圆。”
　　我俩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
　　他看着窗外，“下一站天河市，小梅家就在天河，可别让我遇到她！”
　　是啊，你是无颜再见她。
　　“平川，说说你吧，你的白雪？”
　　“白雪？”我又点燃一支烟，“追着她跑了大半个中国，目前还在追……”
　　“你也够锲而不舍的！”他微微一笑，似是调侃，又似安慰，“祝你能追到她！”
　　“你现在一个人吗？”
　　“单身好，我以后不会再碰女人了！”他这句话让我蓦然伤感起来。
　　火车在天河站停下来，他紧张地望着窗外，突然，他大声说，“平川！你看！是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窗外一个瘦削的女子正拉着行李箱匆忙朝这趟车走来。正是叶小梅，只是她比当年更瘦了。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飞了。
　　海辰拽着我的手，“卧铺车厢有空位，你跟我一起去，可千万别让她看见我。”
　　我们趁着列车员在外面检票，奔到卧铺车厢，海辰脱了鞋，爬到上铺。我在中铺躺下来。我们都把头埋在里面。其实，我大可不必。我和小梅是很好的朋友，多年不见，叙叙旧也好。还是算了吧，蒙头睡吧。
　　我刚把头蒙在被子里，就感到有人摇我胳膊，“这是我的位置，你这人怎么这样，快起来！”
　　“不好意思！”我连忙起身，却看到一个美女在对面下铺朝我微笑。
　　“小梅！好久不见！”我跟她打招呼，感觉她变了很多，或许是她打扮了。
　　她指着刚才朝我发脾气的姑娘，“这是我同事，小鱼，她人很好，就是性子急，平川不要见怪。”
　　岂敢，本来就是我的不对。我偷偷瞄了一眼上铺，海辰，此刻的你，该是何种心情。
　　火车开动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事了。曾经的爱侣，虽然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早知如此相遇，何必当年深情。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姑娘推着行李箱过来，朝上铺说，“不好意思，这个位置是我的！”她的身形和疏影相似，瘦高纤细，只是她多了一些干练。她穿着棕色的羽绒服，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在渭城？在渭宾酒店？那个穿粉色羽绒服的？我不敢确定！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海辰掀开被子，慢慢下来。他们的目光在狭小的空间里陡然相撞。沉默、尴尬，突然，不知是谁的手机响起，“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是王菲的《流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首歌陡然而来，成了他们爱情猝不及防的注脚。我循声望去，是刚刚过来的那个姑娘，她接了电话，气度优雅。“好的，爸爸，我已经找到他了，我会带给您好消息的。”我瞥见小梅正低声在她同事耳边说话，隐约听到她说，“……你没看见她示意我们装作不认识她……”小梅随即朝海辰微微一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两年不见，可好？”她的语气平静而豁达，似乎前尘过往早已烟消云散了。她是真的放下了吗？倘若是，我真是佩服她了。海辰点点头，“还好。”又是一阵沉默，小梅的同事小鱼和那个姑娘上床休息了。海辰借故去卫生间，良久不回。
　　我和小梅坐在窗旁的椅子上，窗外的雪，放肆地翻飞跳跃，撞在窗上片刻，又飘走了。小梅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从一个假小子变成了婷婷少女，温柔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