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海人鱼》纱矢

6、第 6 章

　　卡尔福斯市政厅旁的这条巷子上只有寂寥的几盏路灯，在夜晚总是很快便沉寂了下来。

　　因为父亲身体不太舒服，今天只有莉娜一个人收拾店面。

　　她坐在门边小椅子上，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从一个旧铁盒里取出来玻璃注射器，稍微擦拭了一下之后，吸了半管糖水慢慢注射进那些苹果里面。

　　这些苹果放过一天之后就会被切成小块给客人试吃，通常不会有人看出来这个小把戏，尤其是游客们。

　　在卡尔福斯城，托瓦河自南向北汇入国王湖，而国王湖又朝西北泄入不远处的北海，广阔而肥沃的土地与长久以来的中立态度也让这里在美丽的同时十分富庶，成了度假圣地。

　　即便如此，战争开始后游客的数量还是有所下降，而帝国甚至在城市旁边隔着一个山头的地方修起来军事基地，连带着国王湖的那一角也天天有船巡逻，不准进入。

　　不过想开一点的话，毕竟是这样的年代，能够享受和平已经很好了。也是幸亏帝国还不敢跟同样与卡尔福斯接壤的合众国交战，让卡尔福斯成了安全的大后方，至少两个邻国的游客还是照常光顾。

　　很快莉娜就困了，她拿起最后一个没有注糖的苹果，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她站起来伸伸懒腰，却突然打了个寒噤。

　　春天还在路上，尽管明媚的日光已经到了，但夜晚依旧冷酷。

　　莉娜走到外面想去收起遮阳篷，路灯却突然间都熄了。

　　这在卡尔福斯的冬天并不算什么少见的事——因为大量煤炭被用来取暖，发电站的运作就显得十分艰难。

　　但莉娜还是吓了一跳，她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虽然害怕与周围的黑暗对视，却也更害怕闭上眼。

　　她四处看了看，今晚的月亮并没有盈满，落到地上的光也很有限，到处都是漆黑的阴影。

　　她把手放在快速起伏着的胸口，待自己慢慢平静后转身，却似乎看见了什么从街口走过来。

　　她吓坏了，躲在门后，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看，但她除了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耳朵里也只有风穿过窗台的声音。

　　父亲已经睡了，要是因为这种事去叫醒他一定会挨骂。可是莉娜真的很害怕，她不敢再踏出门去，甚至想着今晚的风似乎不大，干脆不要收起遮阳篷了。

　　可是她终于还是看见了什么，是一团极其暗淡的黑，一点点靠近。

　　“可以让我进去呆一会吗？”在莉娜关上门逃走之前，那团黑色先开口了，“外面实在太冷了。我在等一个人，她到了我就会离开。”

　　那个人跟莉娜之间隔着发了霉一样黑色的雾，而那个人的虹膜凝结了琥珀一样的红色，穿过雾的小颗粒，更加暗淡无光。

　　“请进。啊，小心脚下。”

　　在说出口之后，莉娜才惊觉自己已经答应了他，莫名其妙的懊悔和紧张因此躁动起来。

　　“嗯，是水果店吗？”

　　那个人求证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淡薄的欣喜。

　　“您竟然能看得清楚……”

　　莉娜看了看放水果的柜子，就连对这个地方如此的她也难以辨认黑暗中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只是闻到香味了。”

　　他简单地回应。

　　奇怪的是，莉娜却并不觉得像刚才一样害怕了，倒不如说，在这样的死寂和昏暗里有个人陪着自己还比较安心。

　　但她也的确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身体在夜光下伸展的很好看。

　　“真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

　　“不不，不用在意的。”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不过莉娜还是觉得，这真是个奇妙的男人，他能把想说的、想表达的意思在单纯的语言之外，用语调再传达了一遍，让人难以怀疑他的真诚。

　　她悄悄打量他的身材，却也只看出来似乎这个人并不高，连胖瘦也不知晓——他穿着和前两天那个跟穆勒先生认识的男人一样不合身的大衣。

　　或许两个奇怪的男人也互相认识吧，莉娜这么想。

　　“我还可以买点苹果吗？”那个人突然发问，“啊，如果现在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明天再来。”

　　“唔，如您所见，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呢。”

　　“叮——”的一声过后，白光突然笼罩了整个小房间，虚弱地闪烁着，却不摇晃。

　　男人把老旧的电筒拿在手里，棕色的卷发同海藻一样垂在额头。不知何时他戴上了眼镜，镜片的反光让莉娜想趁机看清他眼睛的小心思泡了汤。

　　“已经没太多电了，我先把钱付给你。”

　　男人委婉地催促着，把一张十元纸钞递给莉娜，那是足够买下两公斤公斤苹果的面额。

　　“啊，可是剩下的苹果已经不够这么多了。”

　　“有多少就要多少啦。”

　　他轻松的语调让人莉娜莫名安心。

　　她很快就把鼓鼓囊囊的纸袋拿去称重，可是电筒的光也在这时候突然消失了。

　　“遭了……”

　　“没关系的，直接给我吧。”

　　“可是……”

　　“不用找了。就当作是暂时收留我的报酬，不过话说回来，这边的夜晚还真是安静。”

　　男人接过纸袋抱在怀里，把鼻子凑近又闻了一下。

　　“酒吧和旅馆在更靠近湖的那边，这附近都是比较老旧的街区，不怎么重要也不算太热闹，所以就连电力也经常被切断。”

　　“你看起来可不像知道这么多事的样子。”

　　男人笑着说。

　　“因为大人们总是聊这些，重复说着同样的话。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也许记忆力都不太好。”

　　“嗯呐，所有事都记得太过清楚的话，无聊的时光可就很不好过了。”

　　“我不太听得懂……不过我想我应该记住你说的这些话。”

　　“哈哈，其实真的没什么大道理在里面。啊，我等的人已经来了。”

　　像是突然发觉了什么一样，男人站起来走到门外，莉娜走到门边，却还是看不到什么。

　　“安德莉亚，这边。”

　　他没有挥手也没有呼喊，只是很平常地说着。

　　然后在他看着的方向，一个穿着驼色长风衣的女人慢慢走过来，她的金发像水一样泻下来。

　　她在他面前停下。

　　“要吃个苹果吗？”

　　他挑了一个饱满的果实给女人，女人拿到手里掂量了一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咬下一小块咀嚼起来。

　　然后女人挽起他的手，朝着街的另一边走去。

　　转身的时候，他朝莉娜挥了挥手。

　　“再见，小姑娘。”

　　女人闻声也看了莉娜一眼，她的眼底闪过一抹红色，比男人的更加鲜艳。

　　直到两人消失在视野中，莉娜都没有发觉，她不曾听到两人的脚步声。

　　“你见过萤火虫吗？”

　　男人问。

　　他和名为安德莉亚的女人仍然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安德莉亚并不说话，仍旧慢慢啮噬那只苹果，眼神也飘忽着，似乎任由男人拖着自己前进。

　　“这段时间以来我总是觉得很冷。”

　　察觉到她的意思，男人换了个话题。

　　“刚开始都这样。”

　　这一次安德莉亚说话了，她的声音因为缺乏感情而显得贫瘠，和男人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

　　“不过我开始慢慢习惯夜晚了。或许因为大家都不叫我利特夏恩而叫我利特（Licht 光）。”

　　“我讨厌光。”

　　“可是你的眼睛很好看啊。”

　　只有还拥有眼睛，就会追寻光，不论是飞蛾还是游鱼——这份悲愿也被所有人类感同身受。

　　但是安德莉亚很明显并不愿意意识到这一点。

　　她把苹果核随意丢到路旁的灌木下面，伸出舌头舔干净了指尖。

　　似乎不满足于那样的冰凉，她抓起利特的手，覆到自己的手上。

　　这让利特颤抖了一下，不过他又怎么忍心反抗呢。

　　她也一直很冷啊，在遇到他之前，几百年来都是如此，他怎么忍心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