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州木》将居

1、第一章

　　临溪县中有座无名山，山高势峭，易守难攻。
　　无名山上不知何时建起了个寨子，常年劫道，四方臭名。偏还就有个文雅的名号，长枫寨。
　　寨子就建在靠近山顶且位置隐蔽的地方，前些年又加修新库房，扩了地窖，大有常驻于此的意思。
　　说到底是劫道的山匪，寨子内必不会是富丽堂皇的，但因着主子的性子，修整得倒也是干净。大当家苏得玉和二当家陌上桑常年在此，何三娘领着弟兄们在山间又修了几处散宅住着，虽小了些，格局却也像寻常人家一般，五脏俱全。
　　嘉庆十五年冬，苏得玉劫了自东渝返回的车队，载着金银特产浩浩荡荡回了寨子。
　　正是用早膳的时辰。
　　长枫寨主屋里，饭桌主位上的男子一袭降紫长袍，腰间佩着羊白脂玉，如墨长发只用一只上好的青玉簪子慵懒的绾住，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幽深的目光含着几分狡黠，面容分明是正人君子一般，周身气息却教人嗅出几分为商的狡诈，像只深藏不露的狐狸。
　　往日这个时辰，寨子里老早响起弟兄们说笑和打磨器具的声音，今日一大早就这么安静，陌上桑心中隐隐不安。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茶盏边沿无意识的转着，有些出神。
　　蓦地，门外响起嘈杂的声音，过后是错乱的脚步声，夹着远处的马蹄声朝主屋而来。
　　陌上桑回神，抬头望向门外，只见一大汉招呼着八九个弟兄，将一硕大足有半人高的青铜编钟抬进屋里。
　　“二当家，大当家的说您就稀罕这玩意儿，咋说也要弟兄们抬个大的回来。”不等陌上桑开口问，那大汉便抹了把汗，笑说道，“好家伙，这东西这么沉，一路上换了十好几个人搭手，还差点没扔半路。”
　　陌上桑微微眯起眼睛，上前打量，不肖片刻，眼中闪起狡黠的光。
　　“哪来的？”陌上桑挑了挑眉，转身回到桌旁。
　　“何三娘前半夜来的消息，大当家的带着兄弟们连夜下山，正碰上车队走到五里亭。”大汉跟在陌上桑身后，炫耀似的说道，“大当家使了点手段，全给撂了，咱们这趟可收了不少好家伙，单这物件大大小小就有五六十件呢。”
　　陌上桑闻言，品茶的动作一滞，犹疑的问了句，“五六十件？其他的呢？”
　　大汉憨憨的笑，一摆手，“扔了。”
　　“什么！”陌上桑不可置信，拍案而起，“扔了？”
　　“……是。”座下回报的大汉不知他生的哪门子气，缩了缩脖子，“大当家说那些玩意儿过于笨重，破铜烂铁扔了就是。”
　　闻言，陌上桑咬牙，额间青筋暴起，片刻才道，“知道了。”
　　“苏得玉人呢？”
　　“这会儿该在库房，段先生正清点账目呢。”语毕，大汉下意识瞥了眼身后，咽了咽口水，瑟缩道，“对了，还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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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先搬进去。”段九生正在库房生忙活着，“这几箱密封放地窖里，记住不能敞口，东南角那几车也进地窖，剩下的放库房就行……那边是过后要分给兄弟们的东西，搬隔壁院子里。”
　　院角，一白袍男子悠哉的靠着树。只见他红底内衬，面冠如玉，身着米白长袍，肩上及袖口处有棕红丝线绣着的卷卷波纹，墨冠半束，目光轻佻，长得虽是一副品教极好的富家少爷模样，举手投足间却满是痞气。
　　苏得玉悠闲的看着段九生忙前忙后。
　　阳光下，段九生银色的半边面具闪着光，让苏得玉觉得有些刺眼。
　　“我说。”段九生安排完眼下的物件，看了看远处还在往山上运的货物，蹙眉，“你把人家马带回来干什么？”
　　苏得玉看着有些他出神。
　　段九生这个人生得俊俏，只看左半边脸便知他是位极俊朗的公子。轮廓分明，五官清秀，薄唇抿着的时候煞是好看，只是眸中却总是淡淡的疏离。
　　右半张脸被一银制面具遮住，整个人平添了冷峻之气，教人捉摸不透。
　　寨子里的弟兄总好奇，为何段先生常年戴着那半块面具，从未见他摘下过，却也知段九生的性子，不敢轻易问询。
　　苏得玉却知道，那面具下是一道道狰狞的疤痕。
　　“说话呢。”段九生拿账本敲了敲苏得玉的脑袋。
　　苏得玉眼神闪了闪，轻咳一声，“哦。”
　　“这么多东西，没有马我怎么拉的回来。”环顾院子里遍布的马匹，苏得玉站直了身子，心不在焉，“牛车倒是也有，可是牛走的慢，咱又不用耕地，还不如把马带回来圈养着，日后还能给弟兄们尝尝鲜。”
　　“牛车？”段九生闻言愣了愣，沉思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示意旁边人牵了一匹过来。
　　上下扫视了一遍，段九生眼中略过一丝了然，看了眼苏得玉，“你看这马蹄铁。”
　　“……怎么了。”苏得玉挑了挑眉。
　　“这些马匹用的都是刻着马场名号的上等马蹄铁。”
　　“中吴对于马匹设施管理有完善的律例，什么样的马用什么样的鞍必须按章程办事，再看这些马匹的品种与体格。”段九生压着怒气，蹙眉问他，“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苏得玉愣了愣，“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皇家马场养的战马！”段九生气极，怒斥，“你是不是劫了官道！”
　　“……”苏得玉眼中闪过一丝心虚，讪笑道，“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我方才清点还只是一部分，如此规格的礼单，至少该是三十六马车七十二牛车。”段九生定定的看着苏得玉，道，“这般阵仗，我敢断定你此次劫的是中吴出使别国的使团礼车！”
　　苏得玉有一时的怔愣，没想到段九生发现的这么早，打着哈哈，“没……我们没上官道……”
　　段九生不说话，只是阴测测的看着他，苏得玉被他盯得心虚，扯了扯嘴角，眼神飘忽，“那，那什么，我把分给何三娘的东西给她送去。”
　　说着就要溜，段九生咬着牙根，“站住。”
　　“你还没回答我。”
　　苏得玉心下暗道不妙，段九生好像真的生气了。
　　讪讪的摸了摸鼻子，苏得玉舔了舔唇，道，“不是，你说他们官道走得好好的，这不闲的吗，非得从山脚五里亭过，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钱财粮食，我能这么给他放过去吗。”
　　“你还有理了？”段九生挑眉看他，“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官粮官饷不能碰，你记不住是不是？”
　　“我又没上官道。”苏得玉不服气，“你想啊，谁家的出使礼车会在半路下官道，我这不摸不准嘛，你跟阿桑又都不在，我就先去探探路。”
　　“……”段九生无奈的看他，许久，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苏得玉看他似乎没有方才那么气恼，眼睛闪着光，神神秘秘的，“放心吧，我这次留了一手。”
　　“苏得玉你能耐啊。”
　　苏得玉正要嘚瑟，背后传来陌上桑的声音，转头就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你是嫌捅的篓子不够大是不是？”
　　苏得玉怔了怔。
　　段九生看他的反应，心知苏得玉大约还有要紧事瞒着他，“怎么回事。”
　　“老高回来将一长枚甫钟送我房里。说车队里还有佩剑武士形铜柱和圆柱承托等，应该是六十五件编钟的完整一套。”陌上桑看了看苏得玉，“我确认过了，是两百年前卫国皇室御用的那套，现在理应收在东渝国库里。”
　　段九生眸色沉了沉，蹙眉，“从东渝回来的？”
　　“你知道他带回来那几个人里有谁吗？”陌上桑事不关己一般，唇角噙着笑，“中吴三皇子，还有东渝送来和亲的公主。”
　　苏得玉闻言，暗道不妙。
　　果然，段九生听完一把扯过苏得玉的衣襟，面色阴沉，一字一顿，“你早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