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花信》离月湮霜

2、相思红

　　窈窕东风前，雪绽春水头。
　　冷风呼啸，乍暖的春日又添寒意。
　　她辗转难眠，索性披衣坐起，重新点燃桌上烛。
　　烛影摇红，屋内，仿佛立即就暖了起来，春意融融。偶有飞蛾扑火，残翅一豆，重重跌在桌上。
　　她无心理会。又是海棠花开的季节了，明天，便是整整十年。所以，今晚才会剔尽寒灯梦不成吧！
　　十年前的那一幕，还清晰的就在眼前，让人以为发生在昨天。可是，紫陌红尘辗转轮回，已是……那么遥远。
　　多希望从未发生过，从未遇到他，多希望只是梦一场。
　　窗外仍是茫茫翠微山，她仿佛可以看到那时在山上苦练剑法的自己，那时山犹苍翠，天犹蔚蓝，那时的自己，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做着毫无边际的梦。

　　那时的翠微山和现在一样，开满大片烂漫的海棠。
　　四下无人。韶龄女子手中长剑一转，向侧探去，红衣翩然，如闺中女子优雅赏花一般。这一招叫做“海棠相思”，是师傅新创“十二花信”中的一式。
　　她素来喜爱海棠，自是觉得这一招创得最为精妙。
　　“独孤师妹，”二师姐付若离的声音忽然响起，“师傅叫你过去呢！”
　　“是，二师姐。”独孤凌依应了一声，收剑还鞘和白衣女子一同向翠微宫正殿走去。
　　凌依理理鬓边乱发，问道：“什么事呀，师姐？”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师傅要你下山去办事呢！”
　　“真的？！”少女开心的几乎跳了起来，“师傅要我去办什么？”
　　付若离责备的看了一眼大惊小怪的师妹，眼中却俱是疼爱：“见了师傅就知道了！”

　　“十二楼？”凌依满脸不解，望向师傅。
　　“嗯！”华裳女子点头，“是个创立不久的帮派，取自温庭筠的《瑶瑟怨》，十二楼中月自明。”她蛾眉微颦：“名虽温雅，十二楼却是恶事做尽，成为武林公敌。然而，”她面上微露尴尬之色，自嘲的笑笑，“我们却连人家的具体位置都不知呢！”
　　“所以，师妹，”二师姐付若离接道：“这次你的任务，便是要探清十二楼的所在！”
　　“是！弟子定不负师傅所命。”凌依点头正容道，眼神中却是掩盖不住地欣喜。
　　在翠微宫上习武七载，第一次下山闯荡江湖，怎能不开心？！
　　你别当是去玩，一路凶险莫测。千万不可与十二楼的人正面冲突。”
　　“……”凌依伸了伸舌头，“有这么厉害？”
　　“当然！楼主沈华城武功出神入化，只怕师傅亦不是他的对手。”谢小微寒声道：“切记师傅说的话。”
　　“是！”凌依不敢再说，退了下去。
　　独孤凌依一人一剑，走出翠微宫。
　　山下，一片云淡风轻。
　　只是不知，这平静的背后暗藏了怎样的汹涌。

　　湘南。湖光山色，风景如画。
　　然而在这里，却刚刚发生了一件撼动天下的大案。始作俑者便是十二楼。
　　十二楼中人作案，必然会留下十二个印记，或刀剑，或暗器，件件相同。只是这一次却留下了——十二位江湖耆宿的首级。
　　凌依想起师傅的话，心中有几分不甘。是因为如此，正道武林才会不容是二楼的吧！然而把铲除十二楼的事推给地处湘南的翠微宫，就是那些人的仁义道德么？
　　即使各大派都派了弟子前往翠微宫相助，也不过是隔岸观火而已。
　　兜兜转转，在附近停留了半日也没有任何线索。红衣少女不耐起来，脚步亦是快了许多。
　　“姑娘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之处吗？”身后响起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
　　凌依一愣，回头看去，却是一位青衣男子，长身玉立与阳光下，目光如春日湖水般清亮温和，颇有玩笑意味的看着她。
　　凌依见他温和随意，顽心大盛，道：“有啊！”她歪头想了一会儿，指着路旁盛放的海棠，“你帮我折一枝海棠花来。”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折下近旁的一枝海棠，递给她：“请姑娘雅正。”
　　凌依接过海棠，花开的正盛，姿容妙曼，如火如荼。
　　几经风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她心中甚是开怀，却故意撇撇嘴：“这海棠不好，太过繁盛烂漫了！”
　　青衣男子仍是笑着：“那么还要向姑娘请教！”
　　“我告诉你吧！”她嫣然一笑，“天下间最美的海棠，是在我们翠微山上。”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出俗。
　　那一刻，那青衣男子心中想起的，便只有东坡的那一句海棠诗了。

　　流水淙淙。
　　随意坐在溪边，看着身旁抱膝而坐的红衣少女。
　　“在下沈雁声，请教姑娘芳名。”他忍不住道。
　　“雁声……”凌依不答他的话，反复玩味着那两个字，若有所思地吟道，“雁声已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沈雁声一惊，以为她已经猜到。丝毫不动生色，道：“当年家父家母分居两地，常以鸿雁传书。信中曾提过温庭筠的《瑶瑟怨》，以慰相思。便以雁声作为我的名字。”
　　她笑了出来：“真是入了魔了呢！看到什么都会想起十二楼。”
　　手一松，任海棠掉落溪中，随水而去。
　　凌依对沈雁声浅浅一笑，道：“咱们已看过了花，又何必拘住它不放，让它随流水而去岂不是好过被碾压成尘？”
　　沈雁声抬头，那枝浅红色的海棠已被冲远，花瓣有些散乱的铺在水面上，微风拂过，随水波轻轻漾动，另有一番动人之处。
　　他叹道：“确是好过零落成泥。只可惜，是否随流水而去并不在于花的心意。”
　　红衣少女对他的叹意浑然不觉，犹自拍手笑道：“所以啊，遇到我是它的造化了！”
　　沈雁声愣愣看着海棠随水离去的方向，微微苦笑。
　　何时，何时自己才可以像它这般自由离去呢？！雁声已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然而，诗犹在案，今生与十二楼，只怕再无法脱开干系了！
　　“沈大哥，”她忽然叫他，一向明媚的脸上有了忧色，“你久居湘南，可曾听过十二楼？”
　　“听过……”他犹豫道，“只是，十二楼极为隐蔽，不足为外人道，非十二楼中人，不会知道它的所在。”
　　就这样蒙混过去，不算是骗她了吧！
　　“哦……”她遗憾的站起身来，拍拍裙上尘土，倒也没十分失望。
　　看着青衣男子隐隐的惭色，她又笑了起来，双靥梨涡微现，“告诉你也无妨。我复姓独孤，双名凌依。你要记清楚啊！”

　　数月后，当翠微宫宫主谢小微率众攻入十二楼之时，竟不见了新婚燕尔的二公子沈雁声与夫人独孤凌依。
　　十二楼中杀手俱被剿灭，楼主沈华城与谢小微试剑，一死一伤。
　　这一次正邪较量，以正派武林大获全胜告终，然而这代价对于翠微宫来说却太过惨重。
　　翠微宫谢小微居室。
　　明灭不定的红烛摇曳生辉。榻上，卧着重伤的华裳女子，凌依垂泪跪在榻前。
　　谢小微轻轻喘息，低声对她道：“凌儿，师傅一意孤行，要铲除十二楼是有私心的。当年，他……他便是死在十二楼手下。这么多年来，师傅与十二楼势不两立，唯一的心愿便是复仇。只是不想，你却……”
　　却爱上了十二楼的二公子？！
　　凌依哽咽着……师傅……
　　谢小微艰难的抬起手，爱怜地抚着这个最疼爱的小弟子，眼中满是愧疚：“凌儿，师傅对不住你……”
　　“师傅，您别这么说……”
　　“凌儿，”谢小微的语气急了不少，似是回光返照，“如今，我将翠微宫交给你，你能答允吗？”
　　“师傅！”凌依大急，如接管了翠微宫，从今与十二楼不共戴天，她与雁声，岂非再无重聚之日？！
　　“你能答允么？”谢小微又问一遍，声音已微弱下来。
　　“弟子……答允。有生之年，必会光大……光大我……翠微宫……”她终是不忍让师傅伤心，跪直身子，正容道。
　　泪已滑落腮旁。
　　“好……好……”谢小微的笑容僵住，却依旧妩媚明艳。

　　忘不了那一场雪月初霁，忘不了那一堂烛照红妆。
　　她终是回了湘南，那间成亲的小屋。
　　推开门，满室的酒气。
　　酒浆流了一地，青衣男子就坐在地上，身旁堆了十数个已空的酒瓶。
　　一抹残红。凌依一愣，他身旁，竟还横放了一枝海棠花。心中狠狠一痛，怔怔盯着他。
　　沈雁声抬起头，认清来人，沉声道：“是你……”
　　“嫁我，只是为了铲除我十二楼？”他的声音是极为清醒的，眼中满是哀伤。隐有渺渺的希冀，希望听她说一个“不”字。
　　势不两立……势不两立……她在心中重重对自己说。
　　“是……我从未爱过你！”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泪流满面，然而，背对他，他看不到。
　　从此，沈郎是路人。
　　天易见，见君难。
　　没有了笑语檀郎枕簟凉，没有了却对菱花淡淡妆。一切过往，都将被时间湮没，成为记忆深处泛黄的素笺，纵然犹有墨香。
　　从此，佳人就只能独守空谷。
　　原来，他和她的缘分，是始于十二楼，亦是终于十二楼。
　　只恐夜深花睡去。然而醒又如何？早已花褪残红。
　　如此，便逝去十年。

　　天已微亮，独孤凌依从桌边站起。又是独坐于灯下，彻夜未眠。
　　她凭窗向后山望去，满山的海棠，竟在一夕之间纷纷开放，似绯红的锦缎铺上了山峰。
　　她轻轻走到花间，看着俏丽枝头的花，心中竟无波澜。
　　茫然不知时，流逝的时光已改变了当年的心意。
　　远处，竟有青影闪动。
　　那男子仍是一袭青衣，然清朗如昔的脸上却满是沧桑。眸子间，早已不复当年的温和随意，尽是漠然。
　　他朝山上走来，一路，采下一束海棠。
　　“你……”凌依心中一痛，“雁声……”
　　“往事已矣，岂可再用昔日称谓？”他没有抬头看她，“今日上翠微山来，只是为亡妻采一束海棠。”
　　“妻……”凌依一愣，苦笑，他又娶妻了呵！
　　也好！拿自己与他，就再无瓜葛。
　　沈雁声望着手中灼绚的海棠，低吟道：“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顿了一顿，又道：“今日，是亡妻的十年忌辰。她曾说过，翠微山上的海棠，是天下间最美的。”
　　凌依怔住了，原来，十年前的分离，对他来说，自己已死。从此，只是墓碑上刻下的独孤氏夫人。
　　恍惚间，又看到绯衣少女手持海棠嫣然一笑：“告诉你吧！天下间最美的海棠，是在我们翠微山上。”
　　那样的纯净与明媚。
　　那一年的大雪初霁，月悄然露出光辉。
　　屋内龙凤红烛灼灼燃烧着，满室的温柔旖旎。
　　愿得一人心，从此，白首不相离。
　　那时的自己身着嫁衣，低首坐在榻边。心中俱是欣喜。在这呵气成霜的寒冷冬日，雁声竟为自己在温室中栽出了海棠花呢！
　　面上一凉，面纱已被掀开。
　　他眸子中俱是坚定柔和，将手中开得繁盛的海棠交给她，坚定道：“定不负，相思意。”
　　今夕何夕？那样的他和自己身在何处？

　　看他微微躬身一礼，携花离去，单薄瘦削的脊背依旧直挺。
　　她随手折下一枝花，泪，倾泻而下……终是断了心肠。
　　定不负，相思意……
　　相思红，多好的名字啊！可它又名断肠红。
　　原来相见，真的不如不见。
　　原来相思，真的可以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