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河晏》三尺之南

3、帝王之怒

　　匈奴统万城
　　自郑锟大败匈奴，各部落群龙无首，混战不已，倒也让穆朝的边疆安稳了几年。谁知四年前匈奴的铁狼部竟异军突起，结束了草原上的纷争，还仿照中原王朝划地建城，自号“统万城”，寓意“统一天下，君临万邦”。郑锟也就是那时起便常驻北疆。
　　铁狼部的现任首领术赤年轻时游历中原各地，见识了中原民生富庶，人才风流，竟化名铁慕，拜在当时大儒邱褚门下，潜心学习中原文化。老首领去世后，术赤接手当时已经呈没落之势的铁狼部，花了将近十年时间，竟使铁狼部成各部族之首，做了草原上有实无名的大可汗。
　　可惜，美人迟暮英雄白头。由于连年征战，术赤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竟在知天命之年露出下世的光景。因此，术赤对中原穆朝的用兵愈加猛烈，期望在有生之年实现征战中原，统一天下的理想。
　　可汗金帐
　　术赤端坐上位，匈奴左右贤王与其余七部首领左右分坐。在这一群髡发窄袖的匈奴大汉中，竟突兀地坐着一个宽袍大袖汉人文士。瞧其地位，好似还在七部首领之上。
　　“我若想一年之内打下旸平，先生可有何良策助我？”术赤对这文士温声询问。
　　“想在一年内打下旸平，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文士显然对这问题深思熟虑过，此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此话何解？”
　　“主子早已成竹在胸，何必我献丑呢？”文士微微笑道。
　　术赤一听，哈哈大笑，显得很是受用。左贤王右贤王皆是隐晦地冷哼一声。
　　“汉人兵书上讲的三十六计中，有一计用在此处甚妙，不知何人可为我实行啊？”术赤感叹。
　　“阿爸，什么计啊，谋的，那些都不是正道。咱们匈奴人兵强马壮，大家一起杀进中原，也好会一会那位穆朝的大将军。”右贤王卜力喊道。
　　术赤眼中闪过失望，口中却道：“此法虽好，却也会令我军损兵折将。再则，连我都不敢轻视穆朝的大将军，你却如此小瞧他，我看你是被你手下的那几个混账捧得早就分不清骡子和壮马了！”到最后，术赤的声音已是万分严厉了。
　　卜力慌得忙从座位上起身，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道：“阿爸教训的是，孩儿记住了。”
　　左贤王冒隆轻蔑地瞥了卜力一眼，缓缓道：“阿爸，范先生向来足智多谋，不妨听听他的高见？”若不看穿着打扮，只听声音，这位左贤王更像是中原人了，轻声细语，语调和缓。
　　中年文士起身道：“范某不才，却也愿为主子分忧。”
　　术赤满意一笑道：“那就有劳范先生了。”

　　征北大军军营 大将军军帐
　　“大将军，已经仲春了，可今年的粮草却还未送达。虽还可坚持三四月，但粮草一日不到，我等心中就一日不安那。毕竟，去年下半年的粮草就较往年晚了许多。”左边首座的秦将军忧心不已。
　　他的话音刚落，其余将领纷纷附和。
　　背着手站在地图前的郑锟闻言，转身安抚道：“老秦说的我都知道。诸位莫忧，许是去年天气奇寒，冰雪封阻，道路难行，才晚了些。没准此刻粮草已在路上。”
　　“大将军，眼看着草原上草木茂盛，正是牧马好时节。匈奴人已经休养一冬，待兵马肥壮时，我等又是一场硬仗要打。届时，哪一点小岔子，后果也不是我等承受得起的！”
　　其实，这些道理郑锟何尝不懂？可他是大将军，这大军的定海神针。他若慌乱，其他将士不是更加六神无主吗？
　　以前，有昭阳在，北疆大军的粮草总能及时送达。自昭阳过世后，粮草却经常晚上一些时日，可好歹还是送来了。为应对春季匈奴兵马南下，他一个月前就已经递了催促粮草的折子，可都这些时日了，朝中依旧没有回音。据朝中的好友透露，如今朝中对匈奴问题上，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以左相为首的文官竟坚决要同匈奴议和，圣上立场已隐隐动摇。

　　大将军府 云起居
　　“公主，计相家的薛小姐送了帖子过来。”映雪禀告。
　　郑锟眼看着是无法主持六月的及笄礼了，想着父亲信中流露出无法看见爱女成人礼的遗憾，郑晏便决定画一幅自己的小像给父亲和哥哥看看。如今不过刚开头，她正伏案细细描画。
　　“阿妙？拿来我瞧瞧。”郑晏净手后，接过映雪呈上的一张雪青绘桃花的帖子。只看了几句，郑晏笑道：“阿妙好雅兴！她约我后去天清寺上香，顺便瞧瞧繁台春色能否入画。”
　　正巧在屋子里窝得有些闷，郑晏便决定出去走走。
　　天清寺
　　天清寺位于旸平城东南，寺内有一株千年老槐树，每年花开时节，微风吹过，大半个旸平城都能闻见槐花香。寺内僧人做的槐花饼清香怡人，松软可口，乃旸平一绝。加上寺庙不远处的繁台向来是赏春的好去处。所以天清寺香火也格外旺盛。
　　郑晏的马车刚停稳，就听到了少女含笑的声音。
　　“晏晏，我不下帖子请你，只怕你想不起来我了。果真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呐！”说到最后，语气端的是哀怨万分。
　　“阿妙，你再这胡乱用典，当心被薛夫人听到。”郑晏好笑道。
　　计相家的小姐薛妙本也自幼读书，素有才气，可她却最是喜好乱用典故，为这薛夫人不知道说过她多少次。
　　“哪有，我娘才不会听到。再说我只在你这里说，你不去告诉我娘，她怎会知道？”薛妙不以为然。
　　“好吧，总之是你有理，我竟是惹不起你。”郑晏上前携了薛妙的手道。
　　两人步入大雄宝殿，各自在佛祖前拈香跪拜，又去捐了一回功德，才到后院的厢房中歇息。
　　“晏晏，咱们好长时间不见，今晚我要和你秉烛夜谈。初夏，把我的东西都放到晏晏那里去。”薛妙边挽着郑晏的胳膊，边指挥她的侍女。
　　两人青年姊妹，又几日未见，自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夜里两人同床而眠，侍女们都去歇息了，郑晏也准备阖眼，却听到薛妙轻声说：“晏晏，今天来时我阿爹让我带话给你。”声音几不可闻。
　　计相？不等郑晏出声，薛妙已经接着说了：“征北大军粮草短缺，眼瞅着大战在即，左相一派却力主从边疆撤军，同匈奴议和。军中要求运送粮草的折子也被左相多次扣下，圣人也不表态。我阿爹希望你能从圣上那里再试试。”
　　郑晏的睡意被这一袭话赶得一干二净，她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间陪夜的承影出声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事情?”
　　郑晏定定神，道：“无事，你且睡吧。”
　　“那好，公主有事叫我。”
　　郑晏再次躺下，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晏晏，别急，先睡吧，明天我们就回去，你去求求圣上，他那么疼你，肯定会准你的。”薛妙打个哈欠，安慰道。

　　第二日一早，郑晏家也没回，就直接进宫见靖宁帝。
　　靖宁帝是个勤政的帝王，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处理政事，很少涉足后宫。郑晏到达他日常起居的谨身殿时，早朝还未散。
　　大太监张忠的徒弟王定明笑嘻嘻地行礼问安：“公主这么早就来了？可用过早饭？”说着就要让小太监去御膳房跑一趟，又让人赶紧上些好克化的点心。
　　“不必麻烦了，舅舅可是快散朝？”郑晏摆摆手阻止王定明的忙碌，抬步朝侧殿走去。
　　王定明从衣襟内摸出金壳怀表看了看，道：“公主，照往日看，再过一刻钟早朝就该散了。不管怎样，公主还是稍微用些东西吧，免得圣人知道要责怪奴才等照顾不周。公主就当是可怜可怜奴才们罢。”说完，他可怜兮兮地行了个大礼。偏偏他又生的比常人圆润些，这夸张的表情一做，整张脸就如那蒸熟的大胖包子。
　　郑晏纵使满心焦急，也被他逗得不由笑了起来，“行了行了，你就让人随意上些东西。”
　　王定明欢喜地应了一声，让小宫女赶快呈上点心，又厉声对郑晏身后的承影映雪道；“你们这些偷懒的东西，公主不肯吃东西，就不知道用心劝着。公主年纪小，你们却都是长公主生前仔细挑选出来的，也跟着公主混闹。小心圣人知道了，定饶不得你们。”
　　承影和映雪慌忙请罪。
　　果然，郑晏刚用完点心，就有小太监跑进来；“王公公，圣人已经散朝，就快到殿门口了。”
　　王定明忙向郑晏道：“公主且喝口茶，奴才们要去迎接圣人。待圣人歇息好，奴才就来请公主过去。”
　　郑晏道：“多谢公公，我省得的。映雪代我送送公公。”说罢，她对映雪使了个眼色。映雪会意地点点头。

　　“公主，圣人请公主去正殿。”不一会，小太监恭声道。
　　郑晏示意承影和映雪留下，自己随小太监去正殿。
　　“给舅舅请安，舅舅福寿安康。”郑晏对靖宁帝行礼问安，又道，“这一大早的就来搅扰舅舅的清净，是晏晏不好，还请舅舅不要怪罪。”郑晏说着又行了一礼。
　　“张忠，还不去请晏晏坐下，她这一礼又一礼的，我总觉得不妙。”靖宁帝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等会你可得给朕做个见证，这可是晏晏这丫头自己要行礼的，可不是朕要求的啊。”
　　张忠满脸笑容地说：“圣人放心，奴才自是为您作证。公主也请安心，等会若是圣人不让你满意，咱们就去翻圣人的私库。最近呀，南边的大理给圣人进贡了几件稀奇的宝贝。”边说边引导郑晏坐在小太监早摆好的绣凳上。
　　“舅舅，昨夜我梦见阿爹了，他看起来不太好。”郑晏低落地说，“阿爹每次都只拣有趣好玩的说，可是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的新奇有趣？不过是哄着我玩的罢了。我就想舅舅是陛下，他总要对舅舅说实话吧。”
　　郑晏说完，抬头期待地看着靖宁帝：“舅舅，求你告诉我，我阿爹到底好不好？”
　　靖宁帝没料到郑晏竟说了这么一番话，他怔愣了片刻才笑道：“晏晏原来是想爹爹啦！那舅舅就让你爹爹和你阿兄都回来，好不好？”
　　郑晏奇怪地问道：“当然好，可是他们不是要在北边打匈奴吗？他们回来了，谁去打匈奴？”
　　靖宁帝脸色突变，却转瞬即逝，谁也没有察觉。他说：“本朝人才济济，除了你爹，还有其他的将领呢，朕可以派他们去呀。再说你阿爹回来，你不喜欢吗？”
　　“可是，可是…”阿娘曾经说过朝廷之上，年迈的无法出征，年轻的又不能独当一面，根本没有合适的领兵之才。不知为什么，郑晏觉得不能把这话说给眼前的靖宁帝听。她嗫喏了两下，又闭上了嘴。

　　眼看着靖宁帝和郑晏之间的气氛沉寂下来，张忠忙打圆场道：“好了，公主不要忧心了，这些事情就让朝上的相公们操心去吧。下边新送来了几只温顺听话的鸳鸯眼的小白猫，公主去挑一只解闷吧。”
　　御案后的靖宁帝也摆手示意郑晏下去。
　　郑晏眼看着靖宁帝一副准备忙碌的样子，急急忙忙地说：“舅舅，我听说阿爹那里缺粮草，舅舅能安排人赶快送去吗？”
　　靖宁帝却厉声问道：“听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哪听说的这些？你也要像…”说到这又戛然而止。
　　郑晏还从没见过靖宁帝如此生气，不禁有些瑟缩。但一想到阿爹那里的境况，又哀求道：“舅舅，晏晏求你了，求求你让人运粮草过去吧。你不希望阿爹打胜仗吗？”
　　靖宁帝却突然暴怒起来，他站起身吼道：“闭嘴，以后不要在朕面前提这些事。”殿中的宫人太监纷纷跪伏于地。
　　郑晏也惊恐地看着他。靖宁帝却已经平静下来，他柔声道：“朕都好些日子没检查晏晏的功课了。晏晏回去把礼记抄写一遍吧。”说罢，他不再理会郑晏，朝一旁的张忠挥手道：“送长安公主回府。”
　　“舅舅！”郑晏哀哀喊道。
　　靖宁帝却已低头翻起奏折了。
　　郑晏失望地退出大殿。
　　“公主，听老奴的话，以后不要在圣人面前讲政事了。”张忠看郑晏一副是神落魄的样子，开口劝道。
　　“可是，张爷爷，舅舅不让人运粮草去北疆，我阿爹他们那十几万的大军怎么办？”郑晏担忧地说。
　　“这些事情有圣人和朝上的相公们决断。圣人他…”张忠说到这，长叹一口气，道：“圣人那里我再劝劝，他不是和公主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