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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关于我妈妈和我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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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是魏一诺”这句响彻三中食堂的话语背后,藏着许多故事。
只要是叶宿雨的至交好友,比如贺子涵,就能明白她口中“我妈妈”和“我妈”两个词的细微差别。
说到“我妈妈”的时候,总是带点哀伤的,带点怀念的,因为这个词指的是她的生身母亲魏一弦。而“我妈”是快速的,有些不好意思的,一方面带有自豪,一方面又带有掩饰,叛逆期的孩子追寻独立,时常耻于承认自己对父母的依恋,叶宿雨更是这类症状的经典案例。
她的症状从她弄清楚了她和魏一诺的关系之后就开始了。起初她牙牙学语时,叫鹿我明“阿姨”,叫魏一诺“妈妈”,鹿我明当然是应着,而魏一诺总是不直接应下来,她会先夸奖几句叶宿雨的学说话成果,然后不厌其烦地纠正她:“我不是妈妈哦。我是小雨的妈妈的妹妹,应该是小雨的姨妈……”
这时候叶宿雨的小脑袋瓜还不足以让她理解魏一诺的一长串解释,她的理解是,既然每次她叫“妈妈”魏一诺都会夸她,说明这么叫是没什么问题的,后面那一长串听不懂的东西,直接不要去听就好了。
所以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宿雨还是执着地叫魏一诺“妈妈”,魏一诺也执着地用叶宿雨完全听不懂的方式纠正。
如果叶宿雨是从福利院或者其他途径领养回来的孩子,她愿意叫魏一诺妈妈,魏一诺当然不会反对,事实上就算是现在,魏一诺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也希望叶宿雨能够这么称呼她。
但是叶宿雨是魏一弦的孩子,是她姐姐的孩子。
她没能亲眼看见女儿长大,没能亲自抚养叶宿雨,魏一诺说什么也不想取代姐姐在魏一诺心中的位置,她认为叶宿雨心中应该有个不可侵犯的宝座,属于魏一弦。话虽是这么说,后来叶宿雨真的不再叫她妈妈了,她却又觉得落寞起来。
叶宿雨稍长大一点之后,小脑袋瓜里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更多的疑惑,她试着去理解魏一诺用以纠正她的那一长串解释,并且开始通过观察生活来领会一些词语背后所隐含的意思。
在外公的帮助下理清了亲缘关系的小叶宿雨在晚饭桌上向魏一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别人的妈妈就是妈妈,但我妈妈是我姨妈呢?”
在小叶宿雨尚且还很简单的世界里,魏一诺就是她的“妈妈”,这是个认知上的问题,而所有人都告诉她魏一诺是你的姨妈,这是个社会关系上的问题。
当认知和客观社会关系问题碰撞在一起,就容易诞生出哲学,听到这个问题的魏一诺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她用眼神向鹿我明求助,鹿我明低头扒饭假装自己没听到,魏一诺只好孤军奋战。
她不能对叶宿雨强调“你的亲生父母都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不然叶宿雨肯定会追问她父母为什么都不在了。她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告诉叶宿雨到底该叫“妈妈”还是“姨妈”。
这与叶宿雨的小脑袋瓜里刚刚酝酿出来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也正徘徊在这两个称呼之间,迷茫地向大人寻求一个准确的答案。
最后,是幼儿园让孩子带回来给家长签字的家校联络手册帮了魏一诺和叶宿雨的大忙。
出于职业习惯,魏一诺在任何地方都把字签得龙飞凤舞,叶宿雨歪着脑袋在旁边看,等她签完了之后,伸手指指那个并不能理解的“花纹”,问道:“这是你的名字吗?”
“对哦。”魏一诺随手撕下一张便签,用工整的字体写了一遍“魏一诺”,又在上方补上了“魏一弦”,“我是魏一诺,我的姐姐,也就是你妈妈,是魏一弦。第一个字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姓魏。第二个字也一样,都是‘一’,只有第三个字不同,你妈妈的是‘弦’,我的是‘诺’……”
魏一诺耐心地解释了半天,换来了叶宿雨的两个问题。
“为什么家里只有我名字的第一个字是叶呢?”
“因为你爸爸姓叶呀。”魏一诺在紧靠着“魏一弦”的地方写下了另一个名字,叶嘉志,“他也是你妈妈和鹿阿姨的老同学。”
鹿我明这会儿不假装没听见了:“我和你爹老叶可熟了,当初还是因为我,他才和你妈妈认识的……”
叶宿雨凝视了一会儿爸爸的名字,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我能直接叫你魏一诺吗?”
魏一诺无视了这个问题,并且准备把话题岔开,她一边翻着家校联系本一边问叶宿雨:“幼儿园好玩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叶宿雨那时候就显现出了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气质,她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意地回答:“有同学说我没有爸爸妈妈很可怜。”
魏一诺心头一紧:这是个大问题。
就在她还在纠结着要怎么开导叶宿雨的时候,叶宿雨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觉得我只是有一点点可怜,但是魏一诺是非常可怜。我真正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不过,魏一诺和阿姨在当我的爸爸妈妈。魏一诺的姐姐不在了,魏一诺就再也没有姐姐了。”
叶宿雨一口一个“魏一诺”,魏一诺本想制止她,然而在听到她说的内容之后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想放声大哭。
魏一诺内心深处其实一直觉得自己欠姐姐一场大哭。收到姐姐在H城出事的消息时,她只觉得自己挨了一下重击,整个人都在眩晕中回不过神来,随后发生的事情好像都是一场噩梦,随时会醒过来。魏一诺必须相信自己随时会醒过来,不然她随时都会撑不下去。
如果她的生活是一本剧本的话,负责饰演她的演员绝不能在得知姐姐的死讯后不久,或者在葬礼上就展现出撕心裂肺的悲痛来,因为以魏一诺的个性,她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就愿意承认发生了什么。
少年人眼中,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怎么会死呢?
他们离死这个字还很远很远啊。
他们还不到这个年纪啊。
在遗体告别的时候,魏一诺被母亲搀扶着走了过去,事实上她们是互相搀扶着,魏一诺脚步不稳是因为恍惚,母亲脚步不稳是因为一向不大好的身体又受此悲痛刺激。魏一诺呆望着已失去了生机的姐姐的脸庞,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养的猫走失了,魏一弦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找,她们两个在小区里和附近的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找到猫的影子。
魏一诺始终不肯承认那只猫“走不见了”,她只是“还没找到”,猫只是“还没回来”。
一旦承认了,她就撑不下去了。人类何其坚强又何其脆弱,她知道自己和前者不沾边,所以必须要学会自欺欺人,学会掩耳盗铃,才能应对命运的无常,才能承受得住这世间的诸多苦难。
魏一诺常听老人谈起,小孩子生下来为什么要哭?因为他要来到这世上受苦了呀,自然要哭的。
魏一诺就像葬礼时那样,直到听见叶宿雨说“魏一诺再也没有姐姐了”,她才真正意识到,魏一弦就像那只“还没回来”,她也“还没找到”的猫,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个给她读故事书,监督她背课文,帮她在没考好的卷子上签字,偷偷给住校的她送零食的姐姐,不在了。
“当姐姐要做什么?要不以后,我来当魏一诺的姐姐吧?”
听到叶宿雨这么说,魏一诺霎时间哭得更厉害,她不想在叶宿雨面前莫名其妙哭得太狼狈,努力地眨着眼睛想强装无事,哪知道越是这么干眼泪就流得越欢。鹿我明赶紧走过来,把她搂在怀里,顺顺她的头发:“好啦,好啦,你尽管哭,多哭一会儿,别憋着了。”
然后鹿我明叹息一声:“这口气你憋太久了,哭出来也好。”
关于这些童年往事,叶宿雨通通谎称自己记不得了,但其实那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印象深刻,甚至有些话她还想对魏一诺再说一遍,再强调一遍,让魏一诺知道“我爱你,我在乎你,我感激你”——可是叶宿雨脸皮薄。
叶宿雨惯例找理由安慰自己:脸皮再厚的孩子,在需要对父母表白的时候,都会变得脸皮薄的,什么话都觉得肉麻,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人都是越活脸皮越薄的,人和人之间也是越相处越“生分”的,要么怎么说至亲至疏夫妻,就连曾经动人情话按斤批发的鹿我明,现在也经常用“你快拉倒吧”来回答魏一诺的问题。
鹿我明尚且如此,叶宿雨也就心安理得地把这事儿给拖下去,她想着来日方长——是啦,来日方长,少年人眼里,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仿若是永生不死的,要他们明白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非得等他们长大了不可。
现如今叶宿雨是长大了些,但还没长到足够大,她仍在羞于承认这些的年纪,是以对旁人提起魏一诺时,就算不得不用“我妈”这个比较自然的说法,也尽量飞快地掠过,从不把字咬清,把音发清,更别提那样字正腔圆地在中午人满为患的食堂里大喊:“我妈是魏一诺!!”
这话要是给魏一诺听到,她八成又要在鹿我明怀里哭成个小喷泉了。
好在这档子事儿魏一诺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叶宿雨心想。
事实证明,叶宿雨高兴得太早了。她还没出食堂大门,就在空间里刷到了一条视频,镜头原先对准的是弯腰捡盘子的史零,然后一路跟着史零挪过去,就在叶宿雨猛然站起来的时候,镜头也猛然晃回到了叶宿雨身上。
然后就是那句掷地有声的“我妈是魏一诺!!”,和旁边一阵吃吃的笑声。
“这谁拍的视频?”虽然视频的主角是自己,叶宿雨还是忍不住品评,“挺有镜头意识。”
“好像是一班的人吧,我对这个ID有点印象。”贺子涵用指甲在屏幕上敲了敲发视频的人的昵称,“去问问他能不能删了。”
叶宿雨赶紧加那人的好友,却被验证问题给拦了下来,她想了想,点开了班级群,问有没有人和一班的比较熟,能联系上那个人。
理论上来说,三中是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到学校来的。
不过理论和实际执行总是有很大的区别,执行前期和执行后期也有很大的区别。在三中读高一的时候,叶宿雨不光偷偷带手机到学校,还偷偷带游戏机到学校,半夜猫在被窝里面玩,读高二的时候,她就敢在午休的时候玩了,只是宿管进门的时候还是得飞快藏好,到了高三……他们明目张胆地在班群里聊起了天,群主罗老师也照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老师这会儿且关注着群里的动向呢。
她当了这么些年老师,怪事奇事也见了不少,于看热闹这一门,造诣也不浅,看到叶宿雨在群里询问,很快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她所说的那个视频,点开一看,这才明白叶宿雨为什么要急吼吼地找那个拍视频发视频的人,八成是要面子,怕这东西传来传去的,最后给魏一诺看到。
罗老师这时又想起中午吃饭前史零那个不自在的样子,纳闷地自言自语:“现在的孩子怎么都那么腼腆?”
要联系上一个同校又同年级的人,姑且还是容易的,在同班同学的帮助之下,叶宿雨没一会儿就要到了验证问题的答案,成功加上了对方的好友。
“同学,有空吗,我有点事儿要商量。”
也许因为是午休时间,对方的回复来得非常快:“要删视频?”
叶宿雨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紧跟着就是一句:“好的,我马上去删。”
呼,倒是挺痛快的人。叶宿雨总算放了心,刚要发一句感谢,就看见屏幕上又跳出了一条消息:“虽然我把视频给删了是应该的,但你能顺便帮我一个忙吗?”
“啧。”一直在旁边看着屏幕的贺子涵皱起了眉头,“什么人啊这是……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要刁难你,这种人最讨厌了。”
叶宿雨很有同感,点点头,义愤填膺地盯着屏幕,看对方准备提什么要求。
过了大约半分钟,对方发了个链接过来:茗州花园小区第六届广场舞大赛初赛选拔……
“投六号哈,是我奶奶,谢谢了。”他补充说明道。
叶宿雨默默地点开链接,默默地帮六号这位一身红裙的奶奶投了票,然后默默地把手机关机放回口袋里,仰头看向天空感叹:“嗯,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是、是,还是好人多……”贺子涵无不感慨地同意了这个观点。
叶宿雨想了想,又掏出手机,在班级群里发了一条“谢谢大家,回头请大家吃饭哈”,刚发出去就有点心疼自己的零花钱,但是班里的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商量起了要在哪里狠狠敲叶宿雨一笔,她不想扫这个兴,干脆就不说话了,反正她这群同学就是嘴狠,最后也不会拿太贵的东西来刁难她。
付不起是不可能的,但是总归肉疼啊。叶宿雨把书包甩到身前来,从内侧口袋里翻出钱包,数了数自己的全部现金,感觉肉格外疼。
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叶宿雨觉得魏一诺真好,从来都不吝啬零花钱,别说叶宿雨报得出账,就算叶宿雨糊里糊涂不知道钱都花哪儿去了,她的零花钱也从来没少过。
魏一航和鹿我明都提过意见,让魏一诺别太惯着叶宿雨了,魏一诺每次嘴上答应得快,该给的零花钱还是一分不少,有时候叶宿雨领了零花钱是准备去买游戏的,魏一诺却经常提前帮她把喜欢的游戏给预定好,这样无微不至的后果就是,叶宿雨开始觉得受宠若惊了。
魏一诺总心虚自己对叶宿雨不够好,叶宿雨其实也心虚,她懂事之后时常想:你毕竟不是我亲妈,却对我这么好,万一哪天你忽然觉得这样不值当了,该怎么办?
受宠若惊距离毛骨悚然只有一步之遥,为了不让自己滑向毛骨悚然的深渊,叶宿雨当即就暗暗下定决心,除非必要,不然尽量少花魏一诺的钱。
但在这件事上,一向顺着叶宿雨来的魏一诺拿出了往亲戚家孩子口袋里塞红包的惊人气势,无论是每个月固定的零花钱,还是平时时不时给一笔的“零花钱”,全部都逼迫叶宿雨收下,好像叶宿雨不收就对不起她似的。
几次拒绝失败之后,叶宿雨也意识到了不能和魏一诺正面对抗,她选择乖乖把钱收下来存着,或者干脆对魏一诺说:“我最近没什么想买的,也不缺钱,你帮我去买个基金什么的存起来吧。”
这话纯粹是场面话。
叶宿雨的游戏机等着她买游戏卡游戏碟,她的网游等着她往里头充点卡,她又贪嘴,又大方,经常请同学吃饭,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但既然下定决心,就给自己设好了预算,一分钱也不肯多花。
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要是哪天想玩什么游戏想疯了,或者想吃什么东西馋狠了,肯定难免要去动用“不该花”的钱,于是干脆把预算之外的部分全部存成了定期,再想用拿不出来。
所以这会儿,叶宿雨发起愁来了。她是走读生,没宿舍可回,中午耽误了这么好一会儿,也就不想再回家一趟,坐在学校人工湖边的长椅上,思索起了有没有什么高三生可用的合理挣钱方法,想了半天却只有一句话:“钱怎么那么难挣啊?”
要说缘分,有些人实在是有缘,史零好巧不巧就不大想回宿舍,正坐在人工湖边上看书发呆,都没注意到叶宿雨在自己旁边一张长椅上坐下来了。而她坐着的长椅靠着树荫,叶宿雨没有细看,也就没有发现她。
听到叶宿雨感叹了这么一句,年纪虽轻却历经过不少磨炼的史零将手中书翻过一页,声音不轻不重地和了一句:“那是当然的,钱难挣,屎难吃。”
叶宿雨“啧”了一声:“话糙理不糙。”
过了一会儿,叶宿雨才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和自己隔了一个长椅的史零:“哎,是你啊?!好巧好巧!”
史零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她干嘛要和这个自来熟搭话?这不是自找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