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T的光荣岁月》在下宫羽

6、关于尴尬的场面

　　三中的食堂确实很好。史零闻着咖喱鸡排饭的香味，满足地往盘子边上添了一勺免费的酸萝卜。

　　史零是个演员，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大家一致认为老天爷不光想赏饭给她吃，还想用这一行的饭把她给撑死，然而无论其他人在演技方面给了她多高的评价，都没办法把她从某个问题当中拯救出来。

　　她已经在这个问题形成的泥沼当中待了很多年了：我真的是越长越难看了吗？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但是张爱玲也说，年少出名，就像是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有静荡荡的一天等在前面。史零看到这句话时曾掩卷长叹，深知什么叫有静荡荡的一天等在前面。不过对她来说，年少出名，就好像是午睡时的一个囫囵觉不小心睡到了晚上，醒来时斜阳西下，入耳的声音都好远，似乎短短一个下午的工夫世界就变了，她如同看棋看入迷了的烂柯人，浑身上下都与此刻格格不入，站在原地茫然无措——而旁人都看穿了她的无措，都以奇怪的眼光看着她。

　　史零在镜头下可以变成很多人，无论什么形象她都可以演得栩栩如生，但要是没有一层角色的皮可以披在身上，史零就只是史零了，怕见人，怕和人说话，一举一动都有些缩头缩脑，每天早上起来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思考：我真的越长越难看了吗？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客观来评价，童年确实是史零的颜值巅峰期，从这个角度来看，说她越长越难看不为过，但是她的上限实在太高了，即使随着年龄增长一路下跌，也不过从“惊为天人”落到了“泯然众人矣”，况且有些气质是怎么也磨不掉的——不过遗憾的是，史零的气质仅仅存在于屏幕上、镜头前，平时她恨不得自己能够完全不存在，连走路都稍驼着背，今天早上她去办公室找班主任的时候，年级主任张老师猛地一拍她的背，厉声喝道：“背挺直！”

　　史零这才把背挺直，张老师推推眼镜，满意地笑笑：“小姑娘这样看着多精神。”

　　史零的背一直挺直到了她出办公室。她在长辈面前总是要自在一些的，生活告诉她的经验是，四十岁以上的人反而更喜欢她现在的长相，端正大方，眉眼清朗，而且往往也都喜欢她温厚踏实的个性。

　　是的，我们的史零基本上完美符合中老年人的审美。

　　出了办公室之后，史零就开始慌了，因为班主任罗老师要带她去班上，这就意味着要经过走廊，高三六班在这层楼走廊的最尽头，这就意味着她要跟在罗老师身后经过五个班级的玻璃窗。

　　每走过一个，史零的背就要低下去一点，她最怕的就是被人这样打量着。她心里也知道，这样从窗外匆匆走过，能有几个人认出她来？

　　她这样努力地东躲西藏，分明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可是人类的天性之一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不然史零也不会在发现叶宿雨和朋友在她身后提起了她的名字之后，依旧坐在原地听了下去。

　　作为走读生，叶宿雨的家离学校很近，鹿我明的哈尔滨水饺也离学校很近，平时她一般都回家去吃饭顺便忙里偷闲玩点游戏，或者是去鹿我明那里蹭一顿，还能给同学们带点好吃的回来解解馋。

　　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候，她懒得去车棚拿车，懒得回家或者去鹿我明店里，许多个环节的懒凑到一起，她就会在上午最后一堂课的最后几分钟里，小声告诉贺子涵：“等会儿下了课玩儿命跑吧，我今天和你们一起去食堂吃。”

　　老师刚宣布下课，包括叶宿雨和贺子涵在内的所有人都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冲了出去，只有史零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包。最后一堂课刚好是班主任罗老师的语文课，她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热水，笑着提醒史零：“丫头，背，背！挺直了！”

　　史零嘿嘿笑着，也不答应，只是把书包甩到背上，低头含糊地说了句：“老师再见，我先走了。”

　　然后就一溜烟地跑出门，留下罗老师在讲台上摇头：“这孩子，电视上看着挺大方，怎么真人这么害羞的。”

　　按理说，脱缰野马中的赛马叶宿雨应该会拉着贺子涵率先抵达食堂，并且在史零之前打到饭找到座位坐下来，但是贺子涵中途想起来有东西落在教室没拿，两个人不得不又折回去一趟，这才晚了史零许多，这才不得不坐在偏僻的位置上，这才恰好坐在了史零旁边，这才让史零听到了她们两个的闲聊。

　　诸君，有人说历史是时势造英雄，运去英雄不自由，也有人说历史是英雄造时势，一己之力便能搅乱风云，但要我说来，历史实际上是由四个字主导的：随机事件。

　　俗称巧合。

　　巧合有很多个名字，因为此时要讲述的是个爱情故事，我在此选用它最甜美的昵称：缘分。

　　在缘分的指引之下，叶宿雨和贺子涵的谈话内容穿过食堂的喧嚣，准确地传入到了史零的耳中。史零听到的第一个句子来自于贺子涵：“……不过史零长得是真没有小时候好看哎，越长越不是那个感觉了。”

　　史零顿时觉得喉咙被哽住了，嘴里的东西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这种话她听过无数遍，有隔着网线说的，也有当面说的，她本来以为自己就算是玻璃心也该在这样的千锤百炼中有了免疫力，而且贺子涵的用词并不刻薄，可以说只是单纯地在阐述事实。

　　然而史零已经了悟，这就好像人就是人，皮肉就是皮肉，即使你每天早早起床，坚持在同一个地方捅个七八十刀再开始新的一天，那个地方也不会变得刀枪不入，伤口慢慢愈合之后，它还是一块可以受伤的皮肤。

　　但别说受伤，就算你缺胳膊短腿，日子还是得过，不过史零知道这顿饭确实是没法吃了，她刚放下勺子，又觉得可惜，伸手拈了块酸萝卜丢到嘴里。

　　史零端盘子起身准备走人，她发现如果她要去泔水桶和餐具摆放处，她就不可避免地要经过叶宿雨和叶宿雨的朋友身边，对此，她只能试着快速地、自然地、不被察觉地从她们身边经过。

　　就在史零走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我都给你搞出坏习惯来了，看见什么明星，就先和你妈比较一下。”这是叶宿雨那个朋友的声音。

　　“这也怪我？讲实话，史零的确没有我妈好看啊。”这是叶宿雨的声音。

　　这个节骨眼上，史零已经彻底忘了她之前觉得叶宿雨长得像魏前辈的事情，她偷偷多看了叶宿雨几眼，由衷地觉得叶宿雨长得好看极了，连啃汉堡的样子都那么她见犹怜，偏偏她举手投足都是豪放派，往食堂跑的样子看上去像饿了三年，不由得让史零感受到了一种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美感。

　　史零心中思绪万千，惆怅、叹惋、欣喜、艳羡一并涌上心头，这么一涌她就有些神游天外，神游天外的后果就是手滑，在把倒空了的盘子往装脏餐具的地方摆的时候，她不小心碰倒了一座本就摇摇欲坠的盘子塔。

　　塑料盘子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扑向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巨响，负责收拾脏餐盘的大妈向史零投去了怨念的目光，而三中的同学们则秉承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精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投来了视线。

　　史零的第一反应是赶紧鞠躬道歉，然后上前手脚利索地帮助大妈收拾洒落一地的盘子，成功挽回了自己在食堂大妈心中的好感度。收拾个盘子不算什么，让史零感到芒刺在背的是，几乎半个食堂的人都在看着她，先不论他们有没有认出来这位新来的转学生是谁，光是这种注视就让史零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丢下盘子转头就跑，先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再说。

　　责任感和愧疚心驱使着史零帮忙收拾完了盘子，然后她直起腰，发现自己被迫要再次从叶宿雨和贺子涵身边经过，而且有了刚才的那么一声巨响，她们显然已经发现自己了。

　　这会儿史零又有些后悔早上的时候过于生硬地拒绝了叶宿雨的示好，无论如何，她还是想尽量当个友好的人，这样她就能对这个世界上好人的数量和比例更有信心。

　　她想对叶宿雨笑一下，但是却没能成功地挤出足够自然的笑容。

　　于是在叶宿雨看来，史零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颇有深意地凝视了她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宿雨有些恐慌地晃贺子涵的胳膊：“她不会听见我们说什么了吧？”

　　她飞快地回想了一下刚才和贺子涵所说的话，觉得最容易引起误解的还是“史零的确没有我妈好看”这一点。叶宿雨站了起来，有些没收住音量地朝史零喊出了解释：“那个……我妈是魏一诺！！”

　　史零的脚步在原地停了一下，她心想，原来如此，她长得确实和魏一诺很像。不过魏前辈居然有这么大的女儿？

　　然后她就头都忘了回一下地继续往前走了，留下叶宿雨在原地继续晃贺子涵的胳膊：“完了，我感觉我把她得罪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