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T的光荣岁月》在下宫羽

11、关于三个妈妈

　　叶宿雨对魏一诺的感情是一种依恋。虽然她们血缘上是姨妈和外甥女，魏一诺也没有强迫叶宿雨就把她当成亲生母亲，甚至还总和叶宿雨强调“你妈妈是我姐姐魏一弦”，但叶宿雨嘴上应着，心底却更向着魏一诺，毕竟，魏一诺才是那个实实在在把她给养大的人。

　　魏一弦和叶嘉志一样，活在鹿我明和老鹿的讲述中，活在外公魏一航的讲述中，也活在魏一诺的讲述中。亲生父母对于叶宿雨来说是个遥远的梦境，她向往着，但是又始终提醒自己那终归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还是个婴儿的叶宿雨没有留下半点和亲生父母有关的记忆，每次一看到魏一弦和叶嘉志的照片，她就会眯起眼睛，努力地想象自己被这两个人养大的场景，可是她总想象不出来，刚勉强抓到一点影子，画面就会被其他想法给打破：

　　啊，他们要是活到现在，应该也变老了吧？不可能像照片上这么年轻了。

　　鹿阿姨和爸妈都是朋友，所以我还会认识鹿阿姨，但是她和魏一诺还会在一起么？

　　那么我只是魏一诺的外甥女，魏一诺也只是我的姨妈了，也许我们还是关系很好，但肯定不会像今天这样。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纠缠到一起，就掩盖了叶宿雨脑海中所有模糊不清的幻想，于是叶嘉志和魏一弦再度成为梦境中的人物，和现实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叶宿雨把对他们的憧憬和向往留在心底，然后转身依旧热情地投身到现实生活里。

　　算起来，叶宿雨有三个母亲，对于魏一弦的感受，前面已有了阐述，魏一弦在年少的叶宿雨心中就代表着全部的美好，她懂事之后就没有和魏一弦有过接触，当然也就不可能知道魏一弦的任何一个缺点。

　　在大人们的讲述和叶宿雨自己的想象当中，魏一弦的形象渐渐成了神坛上的圣像，似乎确实与生活无关，但确实被叶宿雨摆在那个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永远不在，又永远都在。

　　魏一诺是最不像“妈妈”的那个母亲。魏一弦比魏一诺要大八岁，于是魏一诺只比叶宿雨大了十八岁，这已不是绝大部分的中国母女会有的年龄差，这十八岁的差距里面又被填上了魏一诺不愿变老的心和叶宿雨的早熟。

　　魏一诺无意中走上了魏一弦曾经走过的道路，不过她依循着的并不是身为母亲的那条路，而是身为姐姐的那条路。叶宿雨能感觉到魏一诺对自己的纵容。

　　这种纵容不是出自于魏一诺的教育理念，而是出自于她对叶宿雨的小心翼翼。叶宿雨用了十八年来长大成人，魏一诺也用了十八年来学习如何成为某人的母亲——直到今天她还是没有学会，她始终更像是大了叶宿雨很多岁的姐姐，兼具长辈的体贴呵护和同辈人的亲密理解。

　　三个母亲中剩下的那个，也就是鹿我明，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魏一弦和魏一诺都和叶宿雨有着实实在在的血缘关系，然而在叶宿雨的心目中，鹿我明却是最像妈妈的那一位。

　　小时候她坐在鹿我明膝头，听鹿我明絮絮地说起有关她父母的往事，说到最后总要提上一句，我们俩可真有缘啊。

　　她和叶宿雨的亲生父母是高中同学、多年好友，现在还和叶宿雨的养母在谈恋爱，本该毫无联系的两个人，被千丝万缕的关系联结到一起，成了最亲近的家人，这不是缘分还有什么是缘分？

　　更有缘分的是，年幼的叶宿雨将鹿我明当成了崇拜和模仿的对象。

　　孩子的性格可能会和养育她的人无限靠拢，也可能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从魏一诺的角度来说，叶宿雨是后者，从鹿我明的角度来说，叶宿雨却是前者。

　　鹿我明小时候其实是个不起眼的孩子，用老鹿的话说，这丫头小时候看不出一点儿聪明劲儿，还有点傻傻的，在幼儿园总是被同桌欺负，回家还不知道说，还是后来一次被欺负厉害了，发起狠来大哭着把对方按住狠揍了一顿，这事儿才得以解决。

　　上了小学，鹿我明好像稍微变聪明了那么点儿，在班上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因为听话乖巧被老师委任为班长。这个班长鹿我明也兢兢业业地当了下去，跑前跑后帮老师拿东西，老师不在的时候就帮老师管纪律，还连任了一届，直到三年级才在班长选举中退位，以两票之差输给了另一个男生——没办法，班上男生正好比女生多了俩，而三年级孩子们选班上的思维就是女生选女生，男生选男生。

　　虽说没什么特别的成就，没什么特别值得拿来夸耀的地方，不过老鹿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儿，他觉得孩子没灾没难让人省心就是最好的，至于有没有什么天才有没有什么成就，那都是没法强求的事情，顺其自然吧。

　　结果甚至没到初中，到了小学高年级，老鹿就发现这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开始野了。

　　准确来说是心开始野了，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逢人就说自己今后的梦想是去周游世界。小孩子有什么梦想都不奇怪，那个年纪的孩子还经常发愁自己以后上清华还是北大呢，所以老鹿也不在意，只是乐呵呵地跟女儿开玩笑：“那等你长大了你就去，老爹现在就给你攒机票钱。”

　　老鹿开着一家刚上了路子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饭馆，是很难脱开身的，连带着鹿我明也就没有什么家庭旅行的机会，她只能筹划着自己去。高中的三年里，叶嘉志和魏一弦都在为鹿我明的环游世界计划出主意，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鹿我明拿了老鹿的一笔资金支持，加上自己这些年来攒下的压岁钱零花钱，迫不及待地上了路。

　　老鹿至今也想不通，原先那个平凡无奇的孩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这么不一般了呢？

　　鹿我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值得崇拜和模仿的。

　　老鹿都弄不明白的事情，叶宿雨却一下子看透了本质：“因为鹿阿姨活得有滋味。”

　　说这话的时候叶宿雨还小，一本正经的样子引人发笑，但她所举的例子倒是让老鹿心服口服。她说大部分人的一生都像是横版过关游戏，出生的时候在地图最左边，死亡的时候就等于是到了地图的最右边，反正就是从左往右，路上即使有那么几个岔路，还是殊途同归，到了终点的时候，你路上有再大的成就也没有意义了，你看着它们归零，只感到阵阵的空虚。

　　但鹿我明就仿佛是一个给人惊喜的开放世界沙盒游戏，还是内容饱满充满诚意的那种，你转到这个角落，咦，这儿也能放个宝箱？你再爬上那座山，哎，这儿还能有个剧情？

　　更重要的是，你游玩的方式可以不只有一种，你可以尽心尽力磨炼正面战斗的技巧，也可以回避敌人去做个潜行者，因为害怕公共交通工具而从此和旅行绝缘了的鹿我明，依旧把日子过得很有滋味。

　　所以叶宿雨爱捧鹿我明的场。

　　有一次鹿我明一个喜欢钓鱼的朋友送了她一条大鱼，回来的路上袋子破了，鹿我明提着往外面漏水的袋子急匆匆冲进门，踢下鞋子就往厨房跑，跑到半路叶宿雨就迎了过来，飞快地抖开她刚从厨房拿来的黑色塑料袋，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要制服敌人似的扑上去，用结实的黑色塑料袋套住了正在漏水的袋子，得到了鹿我明一声由衷的喝彩。

　　所以有些话，叶宿雨不会和魏一诺说，却会向鹿我明倾诉。

　　鹿我明把包好的饺子交给伙计，洗干净了手，问老鹿征用了剩下的烤鸭，又从柜台后的木架子上拿出一听椰树椰汁，把这些东西往叶宿雨跟前一摆：“边吃边说。”

　　叶宿雨摇摇头：“我刚吃过，刚才那两碗牛肉粉丝就是我和我朋友点的。”

　　鹿我明点点头，把桌上的东西拉到自己手边来，先扯开椰汁的易拉罐拉环，然后用和老鹿如出一辙的方式卷烤鸭卷：“有些事儿就别多想了，禁不起多想的。”

　　叶宿雨坐在那儿，似乎有些为难，老鹿适时地去后厨里端来一盘为晚上夜宵时间预备着的盐水毛豆。毛豆煮得刚好，没有软烂，也没有丢了豆味儿，嚼在嘴里消了唇齿寂寞也消了舌头寂寞，考虑到天气尚热，毛豆还稍稍地冰过，捏在手里凉凉的。

　　“你呀……”鹿我明吃完一个烤鸭卷，单独拈了根黄瓜丝丢进嘴里，“好多地方都随我，这方面倒是和诺诺一个性子。看来改天我得去问问魏叔，看他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这样——可一弦也不这样啊。”

　　鹿我明所说的“这样”，指的是一个“道理都懂，心中有愧，可就是有个坎儿过不去”的状态，魏一诺迟迟没和她领证办酒同居，叶宿雨每次花家里的钱都充满了罪恶感，都是因为这种奇怪的状态。

　　鹿我明知道，既然道理对方都懂，那再讲一遍道理肯定是没用的，她说完了这两句就不再多说，只是和叶宿雨坐在哈尔滨水饺的角落里，一个卷烤鸭卷，一个把盐水毛豆当零食吃，等小半盘毛豆解决完了，叶宿雨舔舔嘴唇，低着头，抬眼怯怯地看鹿我明。

　　鹿我明起身，绕到桌子另一边去，搂了搂她。叶宿雨闻到鹿我明围裙上混杂着的菜味儿，觉得难闻得要命，但她喜欢向鹿我明撒娇，所以她屏住呼吸靠在那儿不动，直到鹿我明说：“好了，回去吧，再不回诺诺该担心了。”

　　回去的路上，手机忽然叮咚一响，叶宿雨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收了这个被老鹿命名为“来，花爷爷的钱”的红包。

　　哈尔滨水饺里，鹿我明叹了口气，把老鹿的手机还了回去：“后妈难当，这养母更难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