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承》荫之林

68、逐流

　　压抑空中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纷纷扰扰纠缠不休。
　　在那双狭长丹凤美目中飞舞盘旋，都是犹疑不舍，痛楚难言，如深深眸色般漆黑无着。
　　间或几片飘落在圆桌中间，倏尔融入金盏中醇红酒色，都如飞蛾投火般瞬间消融泯灭，毫无踪迹可循。

　　明王碧眸中痴痴凝望，对面酒醇衣艳，红深却也情浅。
　　明明是夺目的浓烈绝艳，却如轻轻落雪般飘摇无着。
　　无论是存是灭，是留是走，虽渺小无力，飘零随风，却不能凭自己惯常的聪颖机断，位高权重左右控制。
　　如眼前飞雪扑朔，急速融入醇酒，更添了凛冽清凉。
　　挡不住酒水表面沁凉中深蕴的浓烈灼热而转瞬融化，却毫不迟疑投入，顷刻消于无形，无从操纵把握。
　　那种无力感他自打出生便从未有过，此刻更如掌中流沙般越是紧握越无力掌控，越是心系却越是不得。
　　眼前如火般颜色中裹挟男子，早被自己逼上绝路，断然无力回天。
　　却仍是如此游离着不可琢磨研判，又让人更加痴痴迷恋。

　　也不知呆呆多久，终于盼得他侧目淡淡一笑。
　　曼妙声线远远飘摇而来，熟悉却也陌生伤感：“我想要地位权势，也想要金鼎玉食，想要一展才华，更想要敬慕尊严。颜醇不是只有样貌身段，也有文采武功，也有机智谋略，也是须眉男子，可你们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王爷也好，殿下也罢，都一样只是轻视作践。你们眼中只有胜负输赢，心中只有谋划棋局，我无论怎样，都只是你们手中玩物筹码而已。难道我就只配被摆布玩弄？又到底有谁把我当个人看？”
　　明王抬眼愣怔，双眼盯上他紧蹙烟眉，听他又叙叙道：“你只知道石头挂印离京，却不知他现在到了那里。他虽然愚钝心软，却也精研兵法战略，布阵用兵绝非泛泛。论情虽痴，论策却也不傻，岂能让你轻易探到行踪？你对他大为忌惮，只好以我为饵，大张旗鼓带到这两国交界之处，犒赏女人酒肉，让官兵宿醉松散，又想出如此酷刑，想要逼我服软屈从。”
　　他言至此处，微微一顿，扬眉直视明王痴痴眼神，不禁余怒又生，咬牙狠狠道：“一旦吓得我心胆俱裂，觍颜哀求，便俯首在你身下，从此苟且偷生。石头如在附近，探得如此消息，必定伤痛焦急，难免便有疏忽漏洞让你抓住。若是所料不顺，你也下决心杀我除患。刮腐肉求重生，到时候石头即便忍住不现，也必心神大乱，料不能事事思虑周全，自然你还有机可乘。如是说来，无论今天设局成败，你都在以后对弈中大占赢面。而我不过只是你的工具诱饵，能舍能留，全然不是心中关键。”

　　明王皱眉嗫嚅不知所语，他从小生在皇家，自来见得做的，无不都要算计得失。
　　一贯只求万事兼顾，无论大小事务，桩桩件件都要精心谋划，确保无失。
　　只要是赢面大，甜头足，手段鄙劣下作也罢，磊落光明也罢，早就不在计较当中。
　　凡此种种早成心中定式，全然不觉有何不妥，有何不可。

　　却在此情此景被颜醇如此直白说出，虽然于谋于心都是必然之选，却如醍醐灌顶，猛然惊觉。自己一心只求颜醇青睐臣服，却到底不是真的爱他顾他，这就是此生永不及颜醇心中那人之处，更是无论如何不能改变。

　　颜醇侧目斜觑，尽收对面雪面碧睛间神色变化。
　　看他眉目间陡然间一派清明，如雪化云开般豁然开朗。
　　知他心中明了，不禁怒意更甚，却在脸上笑意更浓：“你终于懂我了么？懂我们了么？”
　　明王不语，薄唇紧抿，一脸端肃。

　　颜醇低头抚摸身上油滑毛皮，只看胸前微微起伏，脸色却又恢复惯常优雅恬淡，就连曼妙声音也丝毫不变，缓缓说道：“你算的很好，可你有一点没有算到。”
　　明王也不抬头，顺口接道：“哪点没有算到？”

　　颜醇咯咯一笑，手指轻弹玉笛，猛然甩手一刺而出，往明王面门而去。
　　笛音夹杂呼啸风声，内力颇为不弱。
　　明王却是愣怔不防，转眼笛端便在眼前，直直便要入目进眸中去。
　　惊骇间本能一个侧身，跌落座椅，又溜地一滚，方躲过劲风边缘。
　　却已然惊出一身冷汗，脊背更觉彻骨沁凉。

　　趁明王惊魂未定间，颜醇已然离榻踏地，却因脚伤犹新，一步跨出便觉钻心锐痛。
　　只能眼睁睁明王滚出玉笛可及之处，也只得无奈收笛护在身前。
　　遗憾叹息也只藏在心间，却强自忍痛咯咯笑道：“你忘了算我的武功，我虽从未显露，其实不逊于你。”
　　明王一收心神，暗暗提气起身，眼看对面红衣飘摇，脚下雪色印出淡淡绯色，慢慢浸润赤足边缘积雪，慢慢蔓延。
　　知他脚上伤痛，如此强撑也不能多久，只待拖延半晌，便可将他收服。
　　转念间心中稍安，眼神微微闪动，只柔声安抚道：“你武功好又怎样？你脚上腐肌膏化肉蚀骨，如何之痛我也知道。此刻不过强撑罢了，实则可算得上寸步难行。再者我军队人马众多，你就算脚上无恙，又武功绝世，也未必逃得出去。不如少费气力，乖乖坐下说话吧。刚才之事，我不与你计较便是。”

　　颜醇玉笛颤抖，声音飘渺，犹自强笑道：“我若是能逃出去，又怎会由着你们把我弄成如此不人不鬼模样？在梁国我逃不了，在这里一样逃不了。君主小民，生而不同，我能奈何？”
　　转眸间兀自轻笑，却抑制不住更加颤抖，勉强咬牙道：“我若是君主，或他是君主，也要这样把你们玩弄欺负，方才痛快。可惜此生无望，那便期盼还有来世，来世不行那就下世，总有我翻身一日，你说是也不是？”

　　转眸看也不看明王，只挽玉笛护在身前，咬牙一步一步往城头处踏去。
　　脚下滴滴血色，融入雪中淡淡红痕，淋漓不断，飞雪扑落也难盖难掩。渐渐由浓而淡，却一步步总也不绝。
　　明王迟疑一下，猛然惊觉，合身便要扑上，厉声叱道：“不准你走过去，你给孤回来！”
　　颜醇唇角仍挂微微笑意，回身一挽玉笛，舞动一团绿影罩在红衣之外。
　　虽看似松散迟疑，却笼络明王躯干几处要穴，逼他不得不折身躲避。
　　那袭红衣却慢慢靠上青青城头，被一阵尖锐破空之声划过，陡然一颤。
　　慢慢回身处膝窝中一支弩箭对穿而出，尖尖青头闪耀幽幽光亮，映照雪色，只觉突兀的狠毒难看。

　　明王心中一阵慌乱，厉声回头大叫道：“谁让放的箭？你们给孤住手。”
　　又回身紧紧盯住颜醇，急切道：“你莫乱动，孤不曾想要杀你，只是吓你而已。你若是不能决断，孤便不再让你为难就是。你乖乖不动，一切都有转寰，我们慢慢再议。”
　　颜醇黛眉轻扬，仰头大笑，似乎毫不痛楚，身体缓缓向城垛口外翻去。
　　明王厉声呼喝，再不顾忌，飞身而上去抓他身上火狐毛皮。
　　手指刚刚抓上他腰间长带，却被一股劲风划过鼻端，耳中玉笛悲鸣，直直向他手掌呼啸而来，若不躲闪回避，其势之强，一旦中的，定要洞穿。
　　他自小学武，自是反应急速，想也不想的下意识回身撤手，却在下一刻心痛欲裂，嘶吼出声。那莹润灵动狰狞呼啸，瞬间插入火红毛皮，直入没顶。
　　却是颜醇下手之狠，对自己也毫不手软。

　　一时间雪飘血落，滴滴没入地上厚厚积雪之中。
　　扑簌声音虽弱，此刻却如雷击电掣，打在明王目中心间。
　　只觉顷刻天地一派苍茫，万物皆是虚空迷幻。
　　眼前决绝容颜淡淡笑意蔓延，悲怆眸中光芒瞬间收敛，转眼又消失眼前。
　　明王飞扑而上，伸手俯身去拉去扯，却手中始终空空无着。
　　只能伏在城垛之间，眼睁睁看一袭飞红委顿碧水，顷刻逐波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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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江汹涌急促,裹挟冰凌呜咽而去，绝世风华也只落得烟消云散。
　　明王眼眸中江水滔滔，流逝的都是绝望痛楚。
　　本是早有决断，若是不能收服，必要亲手杀他，从此再不想念。
　　却千算万算，始终没有料到如今局面。

　　那个爱惜容颜，喜欢奢靡的男子，散发的柔媚魅惑如此夺人心魄，倒教自己真的迷了眼。
　　绝美瑰丽面庞，贪婪做作的小性，无不教人迷惑轻看。
　　却不知真正裹挟在曼妙身躯中的，是城头这一刻如此坚韧决绝，残忍的不留一点生机后路，狠辣的把自己的谋算堵在了生死之间。
　　他如此聪明机断，不留给自己丝毫机会，去除掉家国爱恋的劲敌祸患。
　　他一定知道藏宜定然不会看着自己挂在城头熬受酷刑，哪怕只是一刀，也会让他站出来替换。
　　哪怕丢了身家性命，哪怕丢了再次聚首缠绵机缘。
　　而他也绝不会坐视心上人挺身赴难，也定然会俯首明王，从此不得翻身展颜。
　　活着如此难熬，不如一死救赎。
　　藏宜不会出现，自己不用为难，只有明王落空了如意算盘。独自看前尘渺渺，从今后再也没有想要之人，得不到相悦情爱，只能坐拥空阔江山。

　　明王手扶城垛，探身凄苦凝望，漫天雪撒如棉。
　　雕琢了身上白衣金纹，渐渐臃肿，又渐渐消散。
　　暮色垂垂又复黑暗，身边没了红衣妙曼，藏宜也始终未曾出现。
　　转身处榻上仍旧裘轻色暖，半盏残酒被飞雪融入蓄添，消了浓醇减了深艳。
　　颤巍巍伸手举起，仰面喝干，余香仍留，却淡淡如残生般无味暗淡。

　　当夜明王回师北竭，从此终其一生，未踏金松以南。

作者有话说

　　好吧 无奈啊 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