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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初恋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几乎人人都会经历,在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它像沙砾般渺小,比纸还要轻,风一吹就没了,飘飘荡荡,湮没在纷杂烦扰的俗事中。当你觉察的时候,它已经成为过去式,或者遗失,或者改变,无处可寻……
      小时候穆喜欢星星,有一年挂历的主题是航空,纸上印着月亮、卫星和太空中的地球,蓝色的行星在宇宙中美得令人心悸。翻年之后,挂历无用了,他把那些画片剪下来贴在床头日夜欣赏。家中书柜里放着成垛的杂志——《奥秘》,穆看不懂内容,但是图片漂亮,他翻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
      父母要上班没办法照顾孩子,把小穆送到爷爷家过暑假。吃过晚饭,一家子在楼顶纳凉,边啃西瓜边数星星,小狗跑来舔穆的脚指头,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奶奶笑着说“小狗不会咬人,别怕”,穆不敢反驳,老老实实地让狗舔,像被一块粗糙的热毛巾擦拭皮肤,从此对犬科动物留下阴影。
      上小学那年,爸爸给他买了一套自然百科全书,因为他抱着表兄的书不放。他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好奇心旺盛,在那个鸿蒙初开的时代。他喜欢看书,迷恋绘本上恐龙制霸的世界和宇宙中数不清的奇妙星体。
      渐渐的,百科全书被他翻皱了,他却仍舍不得扔掉,跟小伙伴交换分享这些读物,讨论从书中获得的知识。当年学习负担不重,父母不怎么管,考试及格老师不上门告状就行了。孩子们互相串门,摸爬滚打,交换玩物,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穆想长大,于是不时地在书柜门上比身高,因为长大了才能走到遥远的地方,探索天地的奥妙,可距离长大真是遥遥无期啊。小学的光阴格外漫长,写完作业就是挖空心思玩耍,和小伙伴收集贴纸,到某个同学家里玩游戏机,看动画片,浑不知生活的酸甜苦辣。
      有天他路过单位宿舍,遥遥望见二楼有户人家的书桌上放着好几个星球模型。书桌在窗边,窗户开着,穆眼神好,一瞥之下羡慕不已。那模型和地球仪相似,用支架撑起球体,表面涂了颜色,风筝线串引,不过大大小小的星体排列起来比单个地球仪壮观多了,主人将其放在书桌靠窗的位置,可见是心爱之物。
      俗话说“好奇心会害死一个小孩”,自从发现了那些星球模型之后,穆得空就去转一圈,巴巴地站在楼下仰望,朝也看晚也看,带着小伙伴也要看。天色擦黑,那间屋子透出柔和的橘黄色灯光。准是有人看书,那么努力,大概是个学者吧。穆心想,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和父亲、爷爷那种蓝色工作服的技术工不同。
      他守了一段时间,兢兢业业,像个间谍。模型的主人一度把宝贝收了起来,露出光秃秃的桌面和一堆寻常纸制品。穆再跑去看,扑了个空,窗户那边没了模型,空空如也。如此反复,他虽遗憾,但还是怀着一丝希望往那儿跑。去的次数多了,总会被别人留意。有一天,一只准备了很久的手几经斟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嘿,小家伙,看什么呢?天天站这里,楼上什么都没有啊。”
      “以前有一些很厉害的模型,我看到过,后来没有了。”穆只顾思考自己的问题,没在意问话的是谁,为什么,反正在一个单位工作、生活,彼此无须戒备。
      那人听了,接着询问:“你经常出现在这里,只是想看看,没有别的?”
      换作十年后的穆,大概会细心思量,比如那人怎么知道自己常来之类的,再组织合适的词语回答,但那时他刚上小学,阅历不足,思维局限,一句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不认识那户人家,他模型做得好,我就看看。”
      “好是什么概念?”陌生人问。
      穆想了想:“特别有吸引力,看了还想看?”
      那人接着道:“你在商店看到漂亮的工艺品也会觉得有趣。”
      “那不一样。”穆认真地分辩,“商店的东西千篇一律,怎么能和手工制作的星球比?”
      陌生人闻言心情转好,做了一番自我介绍,邀请穆到他家里参观。穆看清了那人的样子,是个长发倒竖的哥哥,身形挺拔,俊朗异常,蔚蓝色的眸子显示出他有外国血统。他一没戴眼镜,二不是成年人,和想象中的颇不相同。
      大男孩解释道:“不是我多心,这附近捣蛋鬼特别多,我瞧你经常在外面张望,别是个搞破坏的,丢块石头上来把我的东西砸坏就糟了。”
      穆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两人上了楼,大男孩请穆进屋,他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才提起模型的事。
      “我把模型收起来了,你既然喜欢,瞧瞧无妨,但不许乱摸。”他对自己的作品信心十足,言语间颇有自豪之感。那就是穆和撒加第一次见面。他喜欢天上的星星,他也喜欢。
      撒加在附近念书,即将升入高中,母校的名气和优异的成绩是他骄傲的资本。在当地,有孩子的家庭都听闻过那所中学的名气,削尖脑袋想钻进去,撒加轻而易举就做了里面的学霸,成为“别人家的孩子”,被同龄人羡慕,嫉恨,甚至怨恨。
      他对小孩子没有特殊的感情,其实还有点讨厌,因为他们愚蠢,多事。带穆欣赏他的作品是个特例,也许这一个不那么烦吧。撒加告诉自己,穆满足好奇心以后就不会巴巴地守在窗外,以至于自己每次写作业都会看到。
      “嗯……这个木星真好……”穆不住地赞叹。
      “那是土星……”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会瞎咋呼,撒加对此习以为常。
      “抱歉,因为没有外面那一圈土星环,我认错了。”穆吐了吐舌头。
      撒加回道:“原来是有的,环形不易固定,掉下来了。就算没有土星环,从行星的位置和大小也能判断是哪颗吧。”
      穆定睛一看,土星架子下面果然有一个环状物,沾满了灰,看模样掉了很久。撒加既不在乎,也没有对策,就那么丢着。穆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忽然伸出双手在那个支架上拨弄。撒加最怕的情况发生了,他连忙上前阻止:“嘿,看看就行了,说好不许动手的啊!”他年龄较大,言语自带一股威慑力,但穆根本不怕。小手不知在哪个环节整了几下,又拉拉线,那个环状物竟给他吊了起来。
      撒加见警告无效,想暴力驱逐熊孩子,哪知这个有点本事,三两下竟把他模型的瑕疵给修复了。
      “我跟你说过,不许乱动……”一句话没吼完,后面的语气已经软了下去,最后不了了之。撒加心想,这小子看起来不怎么机灵,手倒是挺巧。
      “这样就非常像土星啦!”穆对大男孩的凶狠毫不介意,露出和蔼的微笑,搞得对方不好意思了。
      “嗯……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想了很多办法都固定不住。”
      穆拾起一段支架向他演示:“是这样,爷爷教我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谁都会做,事实并非如此。穆家三代都在这个单位工作,爸爸是技术骨干,爷爷是八级钳工,他的动手能力强是遗传也是家风。
      “原理不难,这么一看就明白了。”撒加勉强应付了一句。一般来说,他的东西别人不许碰,但也不拒绝有助的提议。
      “你特别喜欢土星吗?”撒加随口问。
      “不是,没有!”穆摸了摸头,“我对天体没有偏好,只是爸爸常说,‘穆呀,你不好好念书,长大了就和土星一样’。”
      “啊……”撒加咕哝了一下,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
      穆解释道:“就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穷得只剩下一圈了。”
      撒加额角流下一滴汗水。这个小学生,见识不广,居然会说冷笑话……
      为了一架太阳系天体模型,撒加和穆交上了朋友。两人相差八岁,一大一小,走在一起极不和谐。
      中学生每天只用很少的时间完成作业,其余大量耗费在天文杂志上。撒加喜欢素描,画了很多天体,主要是各式各样的星球,小行星,矮星,红巨星,还有一整条璀璨的银河。然后有一天,他灵感乍现,想塑造这些东西,于是有了穆在窗外看到的模型。一切尚在尝试阶段,没有教程,手边的资料相当有限,全靠自己琢磨。穆虽不懂天文,但是会用木头、竹签、硬纸板、铁丝和磁铁做出撒加想要的东西,这种天赋让他跻身撒加“可以交往”的名单前几名。
      小学生一边做手工,一边与撒加聊天:“我小时候跟爷爷学做蝈蝈笼子,后来觉得小虫太可怜了,为什么困住它呢?还是星星好,做星星漫天飘浮,自由自在。”
      撒加吐槽道:“你现在就是小时候……”
      穆对星空的向往来自感性——手艺人对美的领悟。撒加不同,他更关心轨道的比例和精密度。心血来潮之时,他也会向穆讲解各种作用力,顺手把餐桌翻过来,四只脚绑上桌布,模拟重力场,用不同大小、不同质量的球代表天体,在桌布上滚动,演示运动轨迹。
      “你看,中间是大质量的恒星,因为质量大,周围的时空凹陷下去了,行星的公转轨道就是这样产生的。”
      一把弹珠洒出去,看得穆两眼发直。
      “这是太阳系的运行模式,宇宙中还有很多不同的系统,比如天狼星和它的伴星。一颗又大又亮,另一颗虽不起眼,但质量也很大,它们互相围绕,又被行星环绕,组成双星系统……”
      “原来星星也有难分难舍的伴侣。”穆若有所思。
      “除了这些,还有更多意想不到的呢。”
      撒加教穆冷知识,穆帮他加固模型,用一些小技巧改善视觉效果。为了让天体的颜色更鲜艳,更具质感,穆用从父亲那儿讨来的好漆代替撒加的水彩颜料,风干后表面有一层荧光物质,夜里发光,美不胜收。
      撒加乐得交这个小朋友,与他谈天说地不嫌烦闷。穆的知识量不如他,见解却不差,不懂便耐心倾听,偶尔夹一两句评论,往往恰到好处,与撒加的观点不谋而合,使他大有知己之感。
      对父母,穆只说出去写作业,家里没有不许的——中学生辅导作业能差吗?写完了就留在那边做做手工,看看书,听撒加讲他的天文。大男孩除了硬核理论,还会编故事,给穆讲他杜撰的科幻。小学生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得大气不喘,虽然不是很懂,但觉得厉害。
      和所有老掉牙的故事一样,他们青梅竹马,从小混在一起。穆正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龄,话多还缺乏逻辑,大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撒加接招。孩子对这位哥哥推崇备至,纯净的童音把他吹上了天,烦是烦了点,但好话谁不爱听?
      撒加也有十几岁的叛逆期,校服外面披件风衣,皱眉装酷,妥妥的高仓健,就是胳膊细了点,还没到长肉的年龄。
      两人奇怪的友谊像双星系统,一暗一亮相得益彰,环绕的过程中愈发紧密地吸在一起,难分难舍。
      穆把家里的工具箱和涂料贡献出来,撒加请他喝汽水,绝不占小学生的便宜。撒加全副家当都投到了参考书与课外杂志中,剩下的买点儿零食给小朋友吃。那是个贫富差距不大的年代,资源匮乏,阔绰也不过多两件时髦的衣裳或者进口家电,三转一响,人心安定。
      除了捣鼓那套模型,撒加也带穆出去玩。忘了提一句,撒加的太阳系模型几经改良,在“青少年科技比赛”中获奖,照片上了报纸。同年,他以优异的成绩升入本校“火箭班”,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穆与他交往不看重这些,他知道大哥哥很棒就够了,成果里没有自己的一份也无所谓。
      穆有一个开明的家庭,父母工作忙,不问他跟谁交往,差不多就行。
      “你晚上可以出来吗?”撒加问他。穆惴惴的,不敢回答,因为他太小,家里设了门禁。撒加了解之后便没有再问。
      暑假的某一天,吃过晚饭,空气中残留着白天的燥热。穆在屋里看动画片,忽然响起敲门的声音。父亲去开门,然后他听见了撒加的声音,同时人也出现在门口,背着一个大包。
      “我是穆的朋友,可以和他一起去观察星空吗?”
      原来他背的是天文望远镜。
      撒加向穆的父亲保证:“我会注意安全,不去危险的地方,两个小时之内回来。”
      穆和撒加认识以来第一次心跳加速——他竟然找上门来,提起自己如同密友。小学生欢欣雀跃,而且他的父母答应了。
      晚风带来一丝凉意,沁人心脾,穆从来没有和家庭以外的人天黑了在街道上行走过。撒加带他到一块开阔的空地,在那里搭起望远镜。穆席地而坐,青草散发着芬芳,撒加调好焦距,拉穆观察他们制作的天体的原形。穆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一直很高兴,究竟为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夏日带来了勃勃生机,也许漫长的暑假很有趣,也许夜晚充满柔情。是呀,他不懂,只是单纯的喜欢上那一刻、那一秒,难以描述的感觉。
      “撒加,你以后打算当天文学家吗?”穆问。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选择。”撒加答道,“当天文学家不仅要做理论,最好穿上宇航服到宇宙中去。人类已经登月成功,我可以去火星,先建立一个基地,再向更远处探索,然后去另一个星系,到银河的中央……”
      谈到理想,撒加瞎想连篇,滔滔不绝。穆心想:老爸说天文学家都是疯子,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撒加肯定不是。
      撒加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穆,反问道,“你呢?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
      这个问题太遥远,穆没有想过。
      “我胆子小,大概是上不了天的……”
      “噢,看不出来啊。”撒加评论道,“你这胆子都小了,天下恐怕没有大的,也许你不够自信。”
      “不是,我连狗都不敢接近,看见就怕,以前有一只小狗舔过我的趾头。”穆说得真切,不像撒谎,撒加听了忍俊不禁:“它不过舔了一下,又没咬你,哪里可怕?”说着,他拾起穆的手放到嘴边,“我舔你一下,你会怕我吗?”
      穆被他逗笑了:“哈哈,那不一样。你没有尖牙,也不是小狗呀。”
      常年冷脸的学霸偶尔说个笑话格外出戏。穆表情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以后做什么好,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到火星上去,呃……还有银河的中央。我能力有限,不知能为你做点什么。要么就做机械师吧,研究发动机,当你的帮手。”
      撒加不缺社交圈子,以他的才能,少不了同龄人的簇拥,那里面必然夹杂着势利与嫉妒。穆没有,穆不会,他是个孩子,不存在竞争关系,这个人不会说谎也不必造作,他的祝福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真挚透明。
      大男孩不禁感叹:“太空没有小狗。以后科技进步了,所有人都能到天上去,做那些古人向往而做不到的事。”
      穆回道:“那我就去火星当你的机械师呗。”
      撒加闻言皱起眉头。还是技工,胸无大志……唉,算了,他没说长大了去卖汽水已经比其他小孩强很多了,这是性格使然,强求不得。
      中学生暗地里嘲笑穆的志向,又隐隐感到安心。正是这样缺乏野心的孩子才能接近他,走到他身边,走近他的理想。宇航员也好,机械师也罢,当时的他们面对同一个方向——头顶浩瀚无垠的天空。
      那段日子天气不错,撒加时常敲穆的门,相约看星星画星星,替他寻找天体赶开狗子。有时候晚了,撒加带他回自家捞面条,把穆喂饱擦干净嘴才送回去。渐渐的,穆的家人和同学知道了这个大朋友的存在,家里会多备一份点心招待撒加。人们在一个单位工作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撒加的家人也知道了他交朋友的事,两家父母在街上碰见了也会打个招呼聊点家常,孩子好,大人就好。
      这样的友谊持续了好几年,不同的人在他们生命里擦肩而过,唯有彼此形影相随。穆过生日那天,撒加买了新书送给他,还亲笔书写了阅读建议。撒加考上知名大学,穆将他的星空画集装订起来,制作成册送给他。
      毕业的时候,撒加和同学聚餐,有个女同学借着酒劲向他表白。撒加是个冷酷之人,拧着眉毛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多人对他又爱又怕。在那个矜持的年代,爱慕之语引爆了同学间的哄笑,马上有好事者去电话亭拨了穆家的电话,让小跟班来认大嫂。
      “穆呀,快出来,你大哥他终于有人要了!”
      撒加也喝了一些,不多。这事闹出来,甚好的脸色顿时阴云密布——他是不容许别人调侃的性格。好好的吃着饭喝着酒,给同学一闹,演变为一场推搡。电话亭里倒霉的电话被撒加抢下来丢了。人们对尖子生有着苛刻的要求,平时就看撒加不顺眼的人纷纷挽起袖子,撒加的几个哥们挺身相护,双方互不相让,差点打起来。
      幸好那通电话管用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饭店门口,及时制止了这场闹剧。撒加指着穆的人影,“你们这些缺德的家伙,大晚上把小孩子叫出来,要点脸吧!”
      他怕穆家里人担心,披上衣服拉上孩子匆匆离去,丢下烂醉的同学。
      走在路上,撒加越想越气,对穆说,“以后晚上别一个人出来,你不是怕狗吗?这会儿街上到处都是野狗。”
      穆不了解情况,小手被一只滚烫的手拉着,心脏七上八下跳个不停。这次事件以后,认识撒加的都要开个玩笑,说他不解风情,送上门的表白不要,注定孤独终身!
      对于流言,撒加充耳不闻,该干吗干吗。其实那晚他醉得不轻,若不是穆牵着,恐怕要撞上墙壁或者迷路睡大街。穆带他回家,尽力搀扶,无奈身形太小力气不够,好在撒加能走。上了楼,穆担心他挨骂,费尽唇舌在大人面前辩解,结果自己回去晚了被爹妈一通数落。在穆看来,撒加是他的朋友,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扶,肝胆相照。
      撒加成绩很好,上了大学也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莘莘学子充斥校园,竞争也愈发激烈。他和穆保持着联系,但是不像原来那样交往频繁,他们也不再去野地看星星了,因为没空,撒加要挪出时间撰写论文为将来做打算。
      转眼间,穆也从小学升入初中,长高了一截,并获赠大哥哥全套教参。学霸的小朋友虽不如撒加本人一般充满传奇色彩,但也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父母膝下的乖孩子。如果在普通二三线城市,上大学可能会拉开朋友之间的距离,但这里不是,穆要找到撒加,骑个自行车就够了。
      说起来,他的校园真是大呀,去了好几次还是记不住方向。撒加没有放弃天体模型,穆就踏着单车去送耗材,把老爸车间剩余的材料一箱箱从他家里送到大学寝室,顺便给出一些合理化建议。
      “他是谁?挺可爱。”见了穆,撒加的室友们如是说。男生口中的“可爱”其实是漂亮的意思,碍于面子不说破。撒加笑了笑,不以为意。穆是少年时代结识的朋友,透过精密的光学仪器两人注视过同一片夜空,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小时候的穆白白胖胖,是个极有灵气讨人喜欢的孩子,大一点儿了更觉养眼,心好人也美。过去舔手那种玩笑是不能开了,小孩子的打闹不适合现在的身份。别人亦不开撒加的玩笑,因为他从来不提感情,也不参与此类讨论。在他看来,理想比什么都重要,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撞上了统统得让道。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高音喇叭放起靡靡之音,过去的情歌深情而不露骨,像诗歌一样优美,柔和的女声娓娓道来,响彻校园每一个角落。撒加与爱情是绝缘的,从中学开始追他的人多不胜数,而成功接近他的一个也没有。
      年轻人都在恋爱,勾肩搭背,看香港电影,买歌星的磁带,在校园的每一条路上出双入对。撒加追求的远不是这些,他是有想法的人,当这世上没想法的人占了大多数时,他的烦恼自然成了少数派。
      学得好不如投胎好,在高校统一分配工作的年代,个人才华、家庭背景、人情世故,共同勾画出年轻人的前景图,其中,关系又比才能重要。
      撒加属意的研究所分配名额稀少,而那个单位他们专业的人几乎都想去,同学之间便少不了明争暗斗,各显神通。这种无形的压力,他无法告诉家人,也难于对一个初中生倾诉,但他愿意去找穆,在心情不佳的时候。
      穆有种宁静感,看他埋头做事,解开乱成一团的线结,或者把一堆看不懂的零件组装起来,撒加也能平复心情。是的,他的模型有穆把关,因此完美无瑕,击败了其他参赛作品获得奖项。穆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一个星空下的承诺:“送你到火星上去,做你的机械师。”
      四年光阴匆匆过,临近分配,撒加的论文在核心期刊上发表,奖项堆积如山,在同学中出类拔萃。导师对撒加青眼有加,邀他做科研助手,暗中透露了一个信息——研究所名额非他莫属。
      理想很肥,可现实很瘦,总能令人大跌眼镜。分配名单下来,研究所的肥缺被高干子弟霸占,这帮人没有成绩也没有成果,胜在“思想突出”。最后,跳舞泡妞的少爷们走关系去了名利双收的部门,将寒门学子抛在身后。还有女学生不惜跟老师们睡觉,靠“爱情与□□的多角关系”胜出,获得留校资格,刷新了同学的认知。导师见状,捶胸顿足,直言科研就是这样被耽误的,他们中某些人期期补考,毕业论文都是抄的。
      导师惜才,对撒加说:“你分配的单位太憋屈了,没有上升空间,几年待下去就成废人,不如多读点书,念我的博士吧。”
      撒加苦笑,没有接受。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个游戏里,而规则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再读几年还是免不了给有权有势的人垫背,他高傲的灵魂无法接受。
      不服从分配等于抛弃饭碗,不继续深造等于放弃自己。撒加普通家庭出身,没有富到随便出国,何况当时不是有钱就出得去的。
      导师语重心长地劝导他:“机会总是有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年轻人要认清现状,世道如此,几千年的传统一朝一夕不可能更改。就算载人火箭上了天,在月球表面建立据点,好资源仍然是领导优先。”
      撒加嘴上应着,到底没有服软。以他的悟性,完全可以放下颜面,像别人一样四处活动,溜须拍马,但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揣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抱负,宁折不屈。
      他既不能在恶劣的学术环境下琢磨纯粹的科学,又不能混吃等死去分配的单位报到,在行业里沉沦,对不如他的人点头哈腰,结果只能被淘汰出局。
      “听说国外的学术环境好一些,我想存点钱出去。早些时候明明有过机会,怪我死心眼,把世事想得太简单,眼睁睁地错过了。”撒加这样对穆说,然后定了南下计划。
      活人不能被尿给憋死,错过了月亮还有星星。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家乡的好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过去的情分羁留心灵,阻止他远行。
      他眷恋脚下的土地,像海浪亲吻沙滩,沙滩一遍一遍将海浪推走,直到他不再回头。撒加不怕挑战,亦不认为自己会输给所谓的世道,哪怕前路一片迷茫。他的行李相当简单——带多了麻烦。特区政策好,是一块待开发的沃土,对有胆识的人而言,正是绝好的机会。
      当时穆念初二,到了他与撒加相识那会儿对方的年纪。大哥哥永远是大哥哥,永远走在前面,无论他如何拼命追赶,快马加鞭,始终赶不上对方的脚步。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蜕变出另一种神态,挣脱束缚换来他一身伤痕。他再也不穿高领风衣,不在书本刊物中寻找智慧。理想之火焚烧殆尽,青年饱满的面庞缩了水,被风吹出一道不明显的沟壑。
      “一定要走吗?”穆问。
      “嗯。”撒加心意已定,态度坚决。
      临别的那天,穆去了车站送他的密友。那天很冷,夜里路面打霜,湿漉漉的,踩着滑脚。撒加怕穆摔倒,牵着他的手。两人有段日子没这么亲近了,各有一番感慨。就要离开了,穆舍不得撒加,挽住牵他的那条手臂,感觉比小时候粗了不少。
      撒加对穆说:“男儿志在四方,不用替我担心。”
      穆看出他的失落,拿老话安慰道:“你一定会心想事成,到火星上去的。”
      撒加笑笑,不想打击穆。那是孩子话,现在听来宛如嘲讽。穆一片好心,自然不是笑他,幼是幼稚了点,没必要着恼。
      “火星什么的,让思想先进的人去吧,也许能将那方热土感化得适应人类生存。我这死脑筋,只配在风浪里打滚。”
      “风雨过后会出现晴空的,听说看星星特别清晰……”
      撒加把读过的书扎好装箱,叫他爸遇上收破烂的就卖了。穆听说之后全讨了回去,帮他重新整理。书上有密密麻麻的笔记,不同颜色的标记,还有阅读记录与摘抄,卖了多可惜呀。除此之外,穆还接管了太阳系模型。小时候涂的荧光粉掉了,撒加无心修补,导致这些天体看上去暗淡无光。
      穆曾问撒加:“这些是你辛苦做的,不要了吗?”
      撒加把这些东西交给穆的时候心如死灰,淡淡地道:“星星换不来权势,找不到工作,不能当饭吃,对我已无用。这里面也有你的汗水,喜欢就拿走吧,最好别沉迷,书上没有的知识才是真实管用的,千万别学我,成天做梦,穷得像土星,只剩下一圈了。”
      穆暗暗吃惊: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最得意的作品也不要了,一个骄傲的男人怎会沦落至此……
      送别路上,穆的确滑了一下,险些绊倒,之后将撒加的手臂挽得更紧。他有很多话想对这个人说,关键时刻偏偏一句也说不上来。撒加埋头赶路,但依然配合穆的速度,尽量不让他打滑,整个过程默默无语,只有脚步声声铭刻于心。
      上车之前,撒加几经思索,给了穆一个拥抱,拥抱这位自始至终陪在身边的朋友,拥抱他们多年的情谊。
      “不要学我皱眉,这个表情不酷,做多了改不过来。天无绝人之路,相信事情会有转机的,等我回来了,带你去看星星,带一架最新的望远镜。”
      穆来不及回答,撒加就被赶车的人群推进了车厢。隔着车窗,穆想起第一次张望星空模型的情形。火车启动,昔日的大男孩从眼前溜走,撒加在里面挥手道别。这些情景都是模糊的,穆看不清楚,因为他眼里充满泪水。大哥哥走了,本该进研究所,成为宇航员,到火星上去的男人,终究坠入尘泥。世事难料,他提着简易行李,纵身一跃,告别了从小生长的故乡。
      火车开走了,穆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撒加会回来的,他答应过。不……他赚到钱就可以出国了,去另一个地方实现理想,也许能在电视上看到他……
      穆思绪起伏杂乱无章,乘车、走路毫无知觉,到了家门口掏钥匙,才发现钱包在公交车上被人偷了。
      “所有的往事都刻在心里,所有的真情都给了你,脚下的世界早已改变,这份爱却始终为你牵挂……”
      电视台轮番播出《情满珠江》,片头曲红遍大江南北,熟悉的演员闪过屏幕,只听一点儿旋律穆就知道这部剧开始了。他过了看动画片的年纪,和全国人民一道守八点档电视剧频道,每晚如此。国营单位职工宿舍灯火通明,千家万户的玻璃窗透出同一个声音。穆不懂剧情,作为家中的独子,父母端铁饭碗,他的整个天地就是家和学校,对外面的事情一窍不通。穆又有一点儿懂,因为撒加去了那里,像剧中顽强不屈的主人公。
      他还好吗?大哥哥……
      最后一次见到撒加是几年前的事。自打离开,那人一次也没回过家,连春节也不例外。第一年还有特区的明信片寄回来,乱糟糟的笔迹和学生时代大不相同。穆手里握着他用过的书,书上的注解密密麻麻,却不曾有一个字乱了,现在简直是画符。
      上高中以后,穆得到了一张用于家庭联系的电话卡,和父母联系之余,他偷偷在电话亭里拨通了撒加的号码——撒加寄来的明信片上留了一个临时电话。然而,几次简短的通话之后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因为撒加换了住处。
      穆记得他最后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感冒了或者喉咙上火。他说自己一切都好,在一家外资企业打工,为了节约生活费和别人一起租房子住,巴掌大的空间还不如大学寝室,躺在床上只能看到光秃秃的天花板。
      “像农民工一样,不是吗?”他自嘲,好在那点傲气并未散尽。
      撒加告诉穆,现在节约是想攒点钱,以后开自己的公司。可那以后就没了下文,不知他钱攒得怎么样了。也许生活艰难、工作太忙,他完全无心家乡的人和事,换了住处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所以,撒加现在究竟怎么样?
      穆望着电视屏幕,傻傻地幻想。他有没有淘到第一桶金,注册自己的公司,在饭桌上谈生意?他有没有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开小车上班?撒加拥有几乎所有小说男主角的标签,英俊、能干、才华横溢,学生时代就受到无数人追捧,到了海边,他会不会遇到心仪的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对象是外来妹,或者香港泊来的富婆?穆承认自己想多了,现实和电视剧混淆,傻傻分不清楚。然而他不能不想,两人的牵绊像断了的风筝线,可供思念的片段着实不多。
      撒加留给穆很多东西:成堆的科学杂志,比人还重的教学参考书,闲暇之时取出来翻阅,别有一番滋味。他选书的眼光很好,笔记生动有趣,字里行间充满智慧,令穆生出一种错觉——那个人还在身边从未走远。
      童年懵懂无知所以快乐,每成长一步,对剧情多一重领悟,便是添了一层烦恼。
      “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可是那动人的感觉,总是藏在一个深处。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孤独,可是那生活的潮汐,却让我来不及追溯……”
      改革开放,政策鼓励人们下海闯荡,开公司开厂,相应的影视作品层出不穷,放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从不同角度敲击穆的心,在他心上留下一点点印痕,让他不断追问,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孤独……
      撒加的离去留下了什么,亦带走了什么。对穆而言,是天边的一抹蔚蓝,身畔的一阵清风,夜空的一颗明星。
      “渴了吧,我请你喝汽水。”
      中学生与小学生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天天结伴从街头走过。矮的那个落后一点儿,小短腿不断扑腾,高的那个气定神闲。穆不时会去一趟当年看星星的空地,潺潺河水从桥下流过,夏夜独有的花露水味道钻入鼻孔。现在那里堆满废土,划给一个工程项目,破土在即。一切看似没变,却一刻不停地变化着,追不上,挡不住。
      时代变了,靡靡之音从一星半点开始,飘至街头巷尾,飘入穆的耳朵。他不喜欢嬉皮士、古惑仔和港台明星,不喜欢时下的审美,觉得撒加甩个袖子都比他们帅。记忆里大哥哥喜欢立领遮住半边脸,拧着眉头,像高仓健。
      从初中到高中,穆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见识了五花八门的事,青春年华郁郁葱葱被他活进了回忆中,想念一个人,留恋一段情,辗转反复。撒加——一段传奇,一个神话,别人早已忘却,在穆心中还和初见时一样,谁也比他不上。
      撒加唯一一次寄来的明信片被穆收藏起来反复摩挲,回忆过往,睹物思人。他常做一个梦:凌晨四五点,天还没亮,打霜的街道鲜有人迹,他挽着一条手臂,紧紧贴近胸口,唯恐抱丢。他有许多话想对那个人说,内心絮絮叨叨,到了嘴边化作沉默。他们一直走着,走到起雾,背景变幻,他们还伴在彼此身边舍不得回头。
      梦境支离破碎,一会儿火车来了,一会儿又是渡轮。穆无数次幻想重逢,撒加回来了是什么光景,会说什么做什么,每每念及,却得不出答案。也许不会重逢,也许没有那一天,承诺如游丝般缥缈,梦境随着黎明的到来消失于无形。
      随着年岁增长,穆对撒加的理解越来越深。踏着他的足迹,观看同样的风景,每到一个年龄段,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人人都道撒加天资聪颖,因骄傲自毁前程,只有穆懂他的心性,明白他的底细。那人看似冷漠,实则内心非常细腻,热爱世间万物,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温柔。撒加的感染力不限于外表,他的文字生动,富有想象力,谈吐风流,特别是谈及理想的时候,听闻者仿佛置身璀璨的银河。
      这样的男人,被时代的潮汐冲到了哪里?
      走出单位大门,四处都在改造,脚手架随处可见。建筑工地的喧闹声彻夜不停,穆在灯下写作业,忽而抬头,顿觉窗外的景色已大变。从小走过的街道拓宽了,空地整理修成公园,平房推了盖起大厦,河流改道,低洼填平,撒加如果回来,恐怕会迷路。更或许,连他也一起变了,变得认不出来。穆仍然会梦到撒加,但是敲开他的门,只看到一片白光。
      人的思维认知随见识和激素水平变化是不争的事实,无论三观多正,内心多纯洁,总有染上尘色的一天,穆正在经历这个过程。他有很多朋友,但没有特别喜欢的,跟谁都好,也跟谁都不来电。
      一个安静的夜里,发生了每个少年都会经历的事情。也许是睡前看电影的副作用,他梦到撒加敲门,像高仓健一样穿着立领风衣出现在门外。久别重逢,他们拉着对方的手,然后抱在一起,发展成限制级。
      梦醒时分穆茫然失措,他忽然明白过来,小时候对大哥哥的依恋原来是爱慕,可惜那时不懂。冰川孕育河流,种子长出森林,花瓣凋谢,露出青涩的果实,世间之事有因必有果。单纯的仰慕经过岁月洗礼,在日复一日的相思中蜕变出爱意。可惜这注定是一场独角戏,爱情故事中,一方男主角逃跑了。
      春去秋来,高考来临。穆的父母让他填个金融类专业,以后坐办公室,旱涝保收,可他对机械情有独钟,对金钱不感兴趣,为了这事,父子之间第一次斗嘴。
      “学什么机械?像你爸、你爷爷,弓腰驼背一辈子,到头来没点好。你不怕下岗分流啊?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没过够也看够了吧!”
      俗话说“干一行恨一行”,他爹穿了一辈子蓝制服,手套上沾满了洗不干净的黑色油污,连鼻子里也是机油味。当爹的不希望儿子走这条老路,都说“读书改变命运”,走出去了干吗还要回来?
      穆却惦记着和撒加的约定——做他的机械师,送他上火星。人虽然走了,但誓言还在,穆相信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南下只是暂时的,撒加赚了钱会到国外去,继续完成梦想。有天他回来了,自己不能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呀。
      “我不喜欢铜臭,勉强从业也做不好,宁可闻机油。”穆的回答平静而坚定,任凭父母怎么劝说也不听。愤怒的老爹掀了桌子,考前一个月把儿子逐出家门,赶到学校去住。穆的私人收藏跟着遭殃,老爹一脚过去,箱子里的东西滚了一地:有陈年杂志,有穆做的剪报,还有撒加送的星球。天体模型在漫长的等待中扑满尘埃,荧光粉掉了,涂料掉了,露出一块块陈旧的颜色。
      老爷子抓起这些东西远远地掷出去,一边扔一边骂:“没钱你喝西北风去!想当天上的星星也不看看自己的家庭,你当土星吧。连你的好朋友撒加都知道顺应形势,放弃无意义的研究去了经济特区,你不会转弯吗?”
      穆把那些东西捡起来,打包带去了学校。他私心想保存这些东西,以为没有纰漏,想不到堆在箱子里也会坏掉。天体黯然失色,令他想起撒加的样子,那人的五官也和这些模型一样,在岁月中模糊褪色,逐渐崩坏。
      “你为什么不回来?他们说的是事实吗……你是不是不想上火星了,也不再想去银河的中央,你一门心思忙着赚钱,心里只剩下钱,其他的都不重要,你变了吗?”
      老爸的话令穆伤心地哭了一场,眼泪一滴滴落在破旧的模型上。
      撒加临别前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最好别沉迷,书上没有的知识才是真实管用的,千万别学我,成天做梦,穷得像土星,只剩下一圈了。”这些话,穆从来不肯琢磨,其实他早就说了,理想无用,自己为什么不听呢……
      “走过的路,趟过的河,留下甘甜带走苦涩。昨天的你,今天的我,都曾在这里恨过爱过……”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领会电视剧里的歌,但成长就是这样,怎能不经历伤痛?
      穆的考分很高,去了一所知名工科院校。他本可以选择撒加的母校,但大哥哥受欺负的经历令他气愤,于是刻意避开那个地方。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令他想清一些事,他爱撒加,这份感情没人可以取代,只要那人还活着,就要以最大的耐心等下去,只要他不说讨厌自己,这份期盼就有意义。
      穆把天体模型翻修一新,刷上新的涂料,进行工艺改良,又用奖学金买了一架天文望远镜,继续寻找宇宙中的天体。没有办法凝视彼此,不如试着仰望天空,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看到。
      穆的动手能力强,很适应工科学习,这项天赋被导师发掘,他成了实验室的常驻帮手,与机械电路为伍。导师搞发动机研究,除了学校的课题以外还接私活,完成之后会发点小钱——这年头看星星的人越来越少,玩车的愈见增多,而国产车行业刚起步,各种缺人,优质大学生随便挑工作。
      第一学年,发动机教研室的课题拿了国家级奖项,穆跟着沾光,随导师参加了不少商业活动。他不好意思拿企业老板的红包,老师开导道:“发动机吃油,咱们课题组吃钱,没有燃料,车子转个屁!”
      穆不喜欢这一点——衣冠楚楚的教授口吐脏字,不像撒加,说话文雅。可是老爹相当受用,当他看出这行有钱途后,终于肯放儿子进屋吃饭了,“燃料”让老职工接受了年轻人的选择。
      穆用劳务费买了套好衣服,导师跟车企老板谈专利,他就在后面递笔送文件。客户问起数据,他对答如流,这份工作比实验室的轻松多了,不用在车轱辘下面一躺就是一天,机油抹脸,还得忍受汽油燃烧不充分的毒气。
      洗干净脸,换上新衣服,穆在镜子面前差点没认出自己。会场设在一家星级酒店,他陪同导师前往。临进会场,穆担心领口没翻好,特意整了整,然后对着镜子瞥了一眼,他竟呆了。
      与书桌门比高矮的小孩子不复存在,他的身材比那时的撒加差不了多少。脸还是圆的,没怎么变,胖了一些。穆是个很漂亮的人,可惜蓬头垢面的时候比较多,谁也没有注意。
      撒加如果看到了,会喜欢我吗?
      念及那人,一阵酸楚涌上穆的心头。撒加不会看到,自然谈不上喜欢,连机会都没有,哪来的成功与失败?
      酒店服务生以为这位客人不舒服,礼貌地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穆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往会场去了。那天很奇怪,他总能感到撒加的存在,再三观察,却什么也没看到。天下的生意人打扮差不多,撒加不在当地,又不像从事汽车行业,没可能在此处出现,一定是加班疲劳产生了幻觉。
      大学生涯,穆除了上课还参与各式各样的课题,名为科研,实为捞钱,他以二作名义撰写的发动机相关论文被各类期刊收录。撒加留下的天体模型虽无人问津,但穆还是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面,把它改得尽善尽美。这东西原是小孩的手工,对科研来说太肤浅了,玩具又不值得那么费心,除了少年科技竞赛似乎没有别的用途,而穆已经不是少年。几年来,穆为导师服务从不要回报,两年来只求过一件事,就是这件模型的归宿。穆希望能把模型照片发表在科技刊物上,署上撒加的名字,完成当年的心愿。
      导师接过模型的一部分,戴上眼镜看了半天,留给穆一串电话号码。穆照着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私人电话,对方熟练地询问了几个问题,比如推荐人等,然后报了价码:一级刊物的字数与价格,二级刊物的字数与价格,插图加零,上封面再加,没什么干货的统统编进增刊,这是杂志社做人情的内部福利。
      穆一边听一边记下报价,对着数字里的零哭笑不得。难怪撒加当年要出去赚钱,钱能通神,使到位了理想也能买下。穆花了一笔不小的钱财买了当年增刊的封底,封面没有抢到,被关系更硬的人拿走了。琢磨了那么些年的东西终于要发表了,穆心里反倒一片空旷,仿佛一锅佳肴煮到最后变了味道。人没有变,心也没有,可世界变了,映入他眼帘的风景再也无法回到重前。
      曾经的坚持,曾经的等待,霎时间失去意义。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无论个人如何抗拒,从分别的那一刻起,撒加和穆的人生轨迹沿着他们各自选定的方向不可逆转地奔向未来。大学二年级末,天气逐渐炎热,像极了撒加第一次带穆看星星那时。失去他的音信已很多年,穆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重大选择,第一次是填报志愿。
      德国留学的名额下来,导师直接塞到穆手里:“小伙子运气不错呀,咱们学院和国外几所大学建立了友好合作,可以送学生过去了,去年可没这种好事。去见识见识人家怎么做发动机的,只要你愿意,回来了我们继续合作,车企随你挑,不用担心收入。”
      手握通知书,穆想起撒加读书那会儿也有类似的机会,但他心气儿高看不上。就才华而言,穆不认为自己强过撒加,大哥哥可以不假思索地拒绝,他不行,缺了点底气,缺了点脾气。
      思来想去,穆想到头疼,如果撒加还在,这事就好定了。年轻人不畏惧新事物,甚至还有些向往,可这一走,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撒加本就断了联系,万一他回来,穆却走了,正好错过,以他们的年纪,今后不大可能再走到一起。
      “七年了,撒加,我得不到任何关于你的消息,你究竟在哪里?”
      穆的忧愁无处排解,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七年可以等待……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决定接受这份邀请。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穆想起小时候的承诺:“我要做你的机械师,送你去火星。”
      撒加想不想当宇航员已不再重要,穆决心朝着那个方向奔跑,原地等待他也未必会回来。这些年穆渐渐发现,人即使不动,地球也会转,就像把撒加推入车厢的人潮。与其驻足不前,不如勇敢地跨出去,去往约定的地方,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学期结束,同学忙着休闲或是打工,穆回到家里收拾出国的行装。他爸高兴得手舞足蹈,过一会儿就绕过来看穆打包:“德国好,你爷爷弄回来一块德国手表,现在还转呢。”
      穆笑着答道:“咱家那口铁锅传三代了吧。因为好用,躲过了大炼钢,现在还在炒菜,可见中国制造也不差。”老爷子乐呵呵的,不计较儿子顶撞他,一连喝了五杯茶,喝到晚上睡不着觉。
      穆也不想睡,而且没地方睡,他的屋里堆满大大小小打包好的行李。单位分配的房子太小了,一家子经常转不过身,等以后赚到钱,给老人家换套大点儿的,他这么想。
      没有多余的空间,穆暂时把太阳系模型放到窗台上。印着这套模型的刊物已经出版,杂志社寄了几本给穆,保证金主看到自己砸钱的水花。
      很晚了,穆把失眠的老爹推进卧室交给他娘,继续收拾最后一批东西。撒加的书太多,不可能全带走,他挑来挑去一本也没选中,最后只带了一张特区寄回来的明信片作为书签——为了时常看到撒加的字迹。
      累了一整天,几乎睁不开眼,穆终于挪出一块地方睡下。蒙胧中,他感到窗台下有人,大半夜盯着别人家窗户看。
      是贼吗?穆不怕小偷,仗着年轻胆大,他爬起来走到窗边,半个脑袋探出窗外查看,隐约望见一个模糊的深蓝色的身影。
      难道是他?怎么可能……
      那轮廓,穆可以肯定是撒加,他离开的时候成年了,再变也不至于认不出来。穆心中迷惘,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用什么样的表情,于是干脆退回去继续收拾东西,把打好的包拆开,重新装一遍,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敲门的声音响起,滚烫的泪水流下面颊,穆狠狠搓了一把眼睛才去开门。门外穿风衣的男子果然是撒加,他嗓音深沉,带着一丝沧桑的味道。
      “你好……你放在窗台上的星星很漂亮,我看得入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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