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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回 人命买人心不亏不赚 弱质无弱骨何惧断肠 ...

  •   翎香阁里,吴镒的右侧换了一人。

      胡清夷又是抚眉又是叹气,说不出的别扭,偏偏没有一点惧色,正对上吴镒眉眼:“吴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来绯城,有何公干?”

      吴镒并不接话,只道:“明夷兄,前些日子可曾收到匿名信?”

      胡清夷心下一惊,面色倒是没变:“吴大人果然耳目灵通。不错,是有人扬言五日后来取在下的人头。”

      “吴某正是为此而来。”吴镒抬起手来,手指轻敲几面。“我的人收到信儿,是紫栖阁收了银子。有人出万两白银买明夷兄的人头呢。”

      胡清夷一怔,紧接着却哈哈笑起来:“怪哉怪哉,没想到胡某区区一颗头颅,竟然可值万金,早知如此,归田可早矣!”

      吴镒不由得微微翘起嘴角:“胡大人心志可佩,但归田毕竟要留得命在才能成,吴某如今尚有一计,胡大人是否愿意听上一听呢?”

      “可惜可惜,若是留得命在,怕是没有银子可花,但古人尚惜寸阴,我如何能不惜命?可吴大人这般热心,可是有贵干在绯城?奈何本官人微言轻,又是初来乍到,只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呀!”胡清夷顾虑多多。吴镒故意造了个坏名声,并不是要上面的以为他是个蠢货,而是告诉上面的,我都已经放弃民心了,识相点就放我一马,不然搅起三尺泥,也够你受的!吴镒这一招说管用,倒也管用,说不管用,也不管用。说管用,是因为确实使得人下手有所顾虑;说不管用,那是因为帝王心中从没有信任这回事。牵制,才是永恒的方法。胡清夷可不想像那些没见识的货们,表面恭维,背地里鄙薄,他是真正忌惮这个当年走过腥风血雨时不到十岁的王爷的。

      “胡大人说笑了,若是说胡大人人微言轻,那可不知道谁之言论才算得上重了……”吴镒斜睨了胡清夷一眼,见他脸上略有惊色,不由微微笑道:“不过大人放心,我并不需借重大人之言,不过略施援手,投之以琼瑶罢了,并不求桃李报之的。”

      胡清夷眉头微皱:“那胡某岂不受之有愧?”

      “岂敢岂敢,古有千金买马骨,我不过一计换来大人这样的栋梁之才继续为国效命,岂不是划算得很。”

      胡清夷沉默良久,在吴镒转去喝茶时忽然道:“倒也是这个道理。”

      吴镒差点把茶喷出来。

      “为我慢归休,款留连,听、听这不如归春幕天。难道我再到这亭园,难道我再到这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

      “真腌臜了这曲子。”胡清夷暗自喃喃。

      吴镒又喝了一口茶。本来是桩生意,不过此人甚对胃口,假戏真做也无妨。

      却说薛礼和李彦早回了家,李彦自去琢磨他的,薛礼却站在家里佛堂内,跟家父一块上香。

      “果然是他去了么?”薛寒正是这一代薛家家主,上一代薛晨正是鼎鼎大名的国之义士,只是拖着不肯定下继承人,好不容易轮到他上位,他却已经年近半百了,多年的等待谋划并没有使这位上位者形容枯槁,而是永远闪着一种勃勃的生气,但这生气的底子可不是心怀恬淡的人所能懂的。能够了解并认同的,只有尝过了权利滋味的人。

      “嗯。”薛礼喃喃,有些不敢直视他爹的眼睛,虽然他也经常不敢直视,只是这一回格外地不敢看。他心里疑窦丛生,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问。

      五日后。山光晴好,水色妖娆。天水郡里天水戏台,生旦净末,好不热闹。吴镒一身墨黑,只一只翡翠簪子别起发髻,套着墨玉发冠,懒散着身子,手上把玩着白檀木扇子上的蝙蝠抱瓜玛瑙坠子,竟别有风味地很。胡清夷看着他笑:“没看出吴大人也是翩翩佳公子,这般倜傥风流。”

      吴镒俊眼微斜,看他一眼:“做清官难,装纨绔却容易得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胡清夷大大看他一眼,伸手磕起瓜子。远远看起来,便是纨绔和贪官污吏坐在一起消磨时光,好不腐-败。

      台上的霍小玉煞是美貌,李益颇为俊美,纵然是在戏上,看来却也是良缘,那旦角还是前日里的红绡,生角却是个高挑女子,这般唱来,颇有颠鸾倒凤的美感。

      “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重似望夫山半崎带病容。千般话犹在未语中,心惊燕好皆变空。”
      “小玉妻——”

      “这一声念的甚好。”胡清夷摇头晃脑。

      吴镒嗤笑一声:“你这样自在,想叫你死的人怕是要不高兴了。”

      “他都要我死了,我作甚要让他自在?”

      “有理。”

      只听得门外一声异动,一个小婢端了荷花翠釀和龙眼酥,食香满溢,小婢低垂着脸,似是胆子小,不敢见人。

      吴镒拿白玉扇子撩起她下巴,鹅蛋脸,远山眉,虽颇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一双眼却干净地不像话。本是微微有一点媚意的眼角,却被这干净氤染得如烟似雾,空灵静谧。就连一旁的胡清夷看了,也有些意外。

      “是你。”吴镒想了起来。

      “是我。”小婢眼神淡淡,凝视他一会子,显然是忆起他来,又垂下头去。他却莫名知道那不是因为怕他,不过是礼节罢了。

      事情似乎变得有点趣味了。

      “是谁派你来的?"

      “黄大管家叫我今个儿过来伺候。”听起来本分极了。

      他忽然拎起那碟子龙眼酥摆到她面前:“吃。”

      她伸手慢慢捻了一块,从善如流。

      嗯,味道不错。又自动拿过递上来的荷花翠酿,深深喝了一口,露出满意地神色。

      试探也是正常的,她深深懂得。却忘了在世上一个小婢该有的情绪,本不该是她这样。

      “叫什么名字?”吴镒不动声色地看她沾了糖屑的嘴角。

      “奴婢顾清柔。”

      顾清柔,清清凉凉,柔柔糯糯,倒像是个落魄世家的人。

      吴镒不再看她:“退下吧。”

      只听得那台上声音缭绕:“云罩月更迷朦,是谁个误泄风声播送,瑶台未有奇逢。”

      只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上来一个小厮:“大人不好了,翎香阁后苑失火了!”

      两人齐齐站起来,吴镒就要向外走,却见那小厮向胡清夷的角度略转了转身子,手悄悄按在腰上。

      吴镒冷笑一声,佯装外走,那小厮果然身下急转,脚尖一点就向胡清夷冲去。

      吴镒当下手一勾,身子瞬间急退,一双白檀木扇子以销金断玉之势朝那假小厮点过去,未过几招,来人就吐了一大口血,穴道被点,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

      吴镒拿扇柄抵着他脖子,声音冷厉:“你主子呢?供出来饶你不死!”

      台上扮旦角的红绡早吓瘫过去,只剩那男装女子兀自唱着:“泪穷力竭严如落网归鸦困身有玉笼,一朝翅折了怎生飞动?”

      台上清音未落,一道青影早破空而来,不是那男装戏子又是谁?

      吴镒冷哼一声,左手下一个使力,沾了血的白檀木扇子啪的打开,罩住空门,右手袖里便抽出一道黑幽幽的鞭子,直冲来人打过去;只见来人妩媚一笑,堪堪避过,吴镒不敢大意,第二鞭即对准来人要害,对方斜身急躲,立在墙边,小心翼翼找了个角度,吴镒却并不放松,仍旧招招逼紧。吴镒提前布置的手下都涌入房间护着胡清夷,两人打起来束手束脚,吴镒没有受伤,那男装戏子倒是在臂上受了一鞭,裂开的青色戏服里显出红肿来。

      吴镒这才一笑,道:“紫栖阁花堂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啊,说起来,上次见面,你还不是紫栖阁的堂主,如今是高升了,到底态度不一样了,是吧,小花?”

      “小花”早知道自己着了道,身下虚浮,看这护着胡清夷的侍卫,恨恨道:“果然卑鄙小人,手段下作!”声音不似台上刚刚的样子,反而带着一丝男生的粗噶。胡清夷朝他看过去,竟是有喉结的——原来不是女扮男装,竟是男生女相。

      吴镒不以为然:“一点玉山倾而已,这么美的名字,与阁主又相衬得很。况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花堂主好生大方。”

      花堂主脸上一阵青白,忽的大笑起来:“你虽捉了我,自己亦是活不长了,那点心里加了香浮梦,不过三日,你便是行尸走肉,过了七日,就等着给自己收尸罢!”

      吴镒与胡清夷又惊又怒,不由惊疑互看了一眼。香浮梦名字虽好,却是一味狠毒的药,食者在前三个时辰手脚发软,十个时辰内功力尽散,之后便陷入噩梦与美梦的幻觉中,三日内思绪全毁,七日力竭而死。他俩人在那女孩儿之后,还是吃了几块的,却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吴镒正要唤人,却听得一声小小的声音:“我没放。”

      他蓦地看向墙角处地发生源,只见那小婢不知何时躲到那里,眼神清亮平静,竟平白看了一出好戏。

      “小花”脸色一变,尖声道:“你这个贱人,你不怕死倒也罢了,难不成不孝到如此地步,连你爹被鞭尸都不管?”

      这话说得煞是狠毒,连胡清夷也眉头微皱,却见那女孩眼神如常,只微微颤了一下睫毛:“逝者已矣,你鞭不鞭,都是没有用的。况且,你这人忒好笑,自己下毒,却道别人下毒阴险卑鄙,自己逼人不能守孝,却道别人是贱人,律己不严,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好风光么?”

      话一出口,一群人都看向这个不起眼的小婢,那个所谓的紫栖阁主涨红了脸,憋不出话来,看向何清柔平无波的眼神,忽然变了脸色,好像见了鬼似地,瞬间却又回复到原先的表情,只是神色有些灰败,想是毒发了。

      吴镒没看见他的变化,他只盯着少女的脸,似乎要从中找到什么似地。那神情过于专注,看得少女脸上微微红了一下,似乎为了避免尴尬似的,转而看向那个他口中的阁主。吴镒却没有移开目光。听起来虽然有理,却凉薄得很。鞭尸是大耻,她的话里却如此冷静,这就让人生疑。然而心里好像又不是非常意外,似乎她确实就是该说这样话的人。她有着那样的眼睛——清澈,却蒙着一层微微的淡漠。

      他转开了目光,道:“花襄玉,你阁主之位还没坐稳,怎么可能来打胡大人的主意。说罢,谁给你的胆子?”

      花襄玉脸色这会子倒平静下来,并不正面答话,肖似女子的瓜子脸上混着男子的刚硬,一点不像刚才那个唱得尽情的戏子了。“不错。我不过刚上位的人,吴官人是生意人,自然知道刚上位的人没钱总是不稳,我也是大意了,要是知道吴官人也来插一手,我自然早就退避三舍了。只不过是我运气不好罢了。”

      话音刚落,墙角处传来轻微的异动,花襄玉和吴镒同时向那边看,是何清柔。一手撑着地,仿佛在忍耐着什么似的,身上微微发抖,面上却露出一种近乎自嘲的神色来。

      吴镒心里微惊,不知怎么紧张起来。一手揪住花襄玉,喝道:“你给她喝了什么?”

      花襄玉这才笑起来:“不过一点断肠花罢了,我心好,赏她一个痛快。”

      再看时,少女脸色惨黄,身上颤抖不止,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淌下来,下巴紧紧绷着,脸上却格外平静,好似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苦楚似地,见众人神色各异地看着她,竟在嘴角微微扯出一个角度来,这一笑,竟叫在场的人都雷劈似的怔住了。

      吴镒看着眼前的笑,心里终于震惊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断肠花是剧毒,就算不是最痛的药,也差不多能让一个青壮年打着滚晕死过去了,她却能神色如常,还能笑!

      吃惊的人不止他一个,就连花襄玉也呆住了,直到吴镒急喝人来为何清柔护住心脉,一手掐住他脖子讨要解药才反应过来。

      花襄玉鬼魅一笑,悠悠道:“不想我今日却害错了人,你自然该死,这小姑娘的命,却是我欠下的,本来打算杀了你回去给她解药的,这下倒也罢了,这一条命,由我来还罢。”

      “等等。”顾清柔牙关还颤着,便开了口:“你可是要自杀,还我一条命?”

      这一下轮着花襄玉呆住了,之前的狠烈却也消去三分,他耳朵里传来打着颤的有些气喘的女声:“你便是死了,也不算还了我的命。”

      静待一会儿,她又说:“你的命我的命,本就是不同的,你死了,还是害了我死,我的记忆,我的过往,便从此不见了,不算你还了我。”她静静地说,旁人便也静静地听:“人命···很宝贵,很难得,不是你这样轻贱的待法。”

      她又平息了一会儿,像是要找回自己的力气似的,她静静看着花襄玉,眼里的平静几乎叫他败下阵来。

      吴镒只觉得耳朵里的血管有些紧绷,脑袋里也在乱响,像一面小鼓轻敲,让他有点发蒙。他摇了一下头,不由自主地抱过脸色奇差的顾清柔:“你是傻子吗?和这种人说什么废话!”

      她极疲倦地笑笑,眼睛眯起来:“反正我要死了···多和一个人聊聊,也是好的。”

      “我还没准你死呢,不就是一个断肠花么,我帮你解!”吴镒脚下加急,就往别馆里走。

      “谢谢。”顾清柔说道,声音很轻很轻,还在昏过去前讲着叫人听不懂的话:“这算什么?化疗要疼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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