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扣》食盐

4、第三回 玉楼春梦惊当年事 修罗场可有修罗魂

　　轻舟荡荡，水波漪绿，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四下里一片茫茫。依稀有人声飘过，仔细一听，莫名瘆人。忽的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四妹，来找我啊。”

　　那是……芸娘心里起了波澜，她缓缓向发声处划去，雾却益发厚了起来，浓重妖娆，如巨蟒缠身。

　　那人笑起来：“四妹，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傅哥哥呀。”

　　我当然知道你是傅哥哥，芸娘心下恼道，却开不了口，只好拼命向前划。近了近了，那个清瘦背影，是他无疑了！

　　再划近，浓雾忽的消散，眨眼一看是家里那片桃林，桃花早谢，桃子青涩。她俨然是那个小女孩儿了：“傅哥哥，给我摘桃子吃嘛。”
　　“四妹，桃子还涩着呢，不能吃。”
　　“不嘛，我就要吃。”
　　男孩拗不过她，爬上树去，枝桠子颤巍巍，眼看就要折。
　　她啊的一声叫，他应声掉下来，她奔过去看，却是满身是血的青年的他。
　　“四妹，跑啊，永远别回来。”他奄奄一息，喘着粗气。
　　她低头抱他，就着泪和血，吻上他额头。
　　“你要是还认你爹爹，认你傅哥哥，就赶紧跑。”
　　“别回头。”

　　她裹着乞丐衣服，满身泥血，走向秘道。

　　但她还是回了头。遍地断头断手，血流成河。火光映着惨叫和厮杀，杀红了眼的人不再是人，偶尔发出咆哮和狂笑，声声来自地狱。她远远望着黑黢黢的城门，知道，爱她亲她的爹爹的人头，就被吊在那儿。

　　雾又浓起来，恍惚间又是一阵嬉笑声：“叫你别回头的吗!”

　　傅哥哥！芸娘一惊，自己在船上动弹不得，只见他的船靠了过来，背影缓缓转过来，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转过来，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哪还有什么人样！
　　只听的那熟悉声音笑道：“诶呀，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傅哥哥呀。”
　　芸娘大叫起来，汗水津津，早湿了小衣。

　　一旁小莲冲进来，见芸娘昏迷不醒，满头是汗，忙不迭叫人，魏嬷嬷遣人去找医官，却见戴乐师过来：“我也学过几年医，不妨让我先看看吧。”
　　魏嬷嬷乐得少花几两，身子一侧，便让他进了门。
　　戴乐师款款伸手把脉，看芸娘脸色凄苦泛黄，汗出如豆，沉吟半晌，说：“不妨事，不过悲伤思虑过多，伤及肝脾，又兼昨日里喝了酒，怕是梦魇了，一时郁结醒不过来而已。”又想了想，说道：“小莲，你找昨天后厨剩下的鲜茭白挤一小碗汁子，加点姜汁送过来。”
　　小莲诺诺去取了。

　　戴乐师正欲起身，却不防芸娘一把扯住他腕子，低吟：“傅哥哥，别走。”戴乐师身上一颤，见她双目紧闭，神色慌张，不由得放软声音，伸手安抚：“别怕，不走。”
　　芸娘神色平静下来，恰逢小莲端着碗上来，戴乐师叫她托起芸娘后脖灌服，芸娘牙关一松，咳嗽起来，星眼朦胧看见眼前人影，略略惊到：“戴先生？”
　　“嗯，看来没事，我还有事，先辞了。”
　　小莲在那里忙说：“芸姐，你可把我吓坏了，居然醒不过来，多亏戴先生懂医术，姐姐才醒的。”
　　芸娘向着门外离开的身影呆看了一晌，没说话，勉强笑了一下，倒头又睡了。

　　却说刚离开绯城的范锡载着货物往无铭郡赶路，与另一路人马冤家路窄，杠在一条小道上。对方小厮鼻子都要嗅到天上：“还不赶快让开，不知道车上坐的是谁吗？冲撞了我们爷，有你好看！”不想这一叫，惹恼了范锡手下一位少年：“你这人好没道理！你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知道你的爷是谁？”

　　范锡喝住他：“彦辉，别生事，咱们生意人和气生财，何必闹事。”

　　却听得对面马车里呵呵一笑，一位玉面长身的公子撩帘下轿，脖子上却有一道明显不过的长刀疤，煞是狰狞。那人摇扇道：“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范锡范大官人，得罪，得罪。我手下人有眼不识泰山，见谅，见谅。”
　　此话一出，刚才闹事儿的小厮脸都白了。谁不知道他们主子的性子？这次等着挨罚吧！

　　范锡面上又惊又喜：“哎呦，竟是晔塘兄！华南一别，已经两年——我还总想着何时能再见呢！不想今日得遇，真是缘分。”
　　其实他心里却寒得很。当年罗晔塘替父作战，攻陷铁阳城后屠城三日，城内满是呻吟哭号，有如修罗地狱，他若不是因为供应战事米粮布匹，可是绝不会踏进那里一步的。

　　两人寒暄一阵，罗晔塘以赔罪为由，硬要留范锡吃饭，范锡不得已从了，席间谈到绯城物事，范锡只赞那饮食风景，却不料手底新招的一个仆人没规矩，贸然和门口罗晔塘的守卫谈起碧笙院的芸娘和洛翠铭来。罗晔塘耳朵尖的很，问起范锡来，范锡无奈夸了几句，并不愿多谈，罗晔塘益发好奇，道：“范兄都舍不得多讲，可见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啰。”

　　范锡心里本就防范，遂道：“不过歌女罢了，人家也是当地祥七爷的相好，招惹不起的。我也是拗不过朋友才去的，敷衍而已。”

　　罗晔塘笑笑：“哎呀，那更了不得了，能让祥七爷看上眼？我可要看一看，这芸娘和洛姑娘是何等的人物。美人儿吗，总是要会一会的。”

　　范锡听着有些懊悔，若这位煞神做出什么来，岂不是害了那小姑娘？

　　一晌无话，第二天两方各赶各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