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那个妖怪！》言清晨

1、做普通人

　　东安大学第三教学楼206教室。

　　讲台上，儒雅的男老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课，粉笔不时在黑板上列出复杂的公式。

　　第三排最左边的座位上，一个穿蓝色毛衣男生脸冲着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似乎只睡了三五分钟，同桌推了推他的胳膊：“江洛，下课了！”

　　他睁开眼，迷惑地看了看四周，瞬间清醒过来。

　　又做那个梦了啊。

　　梦里，他站在几十个持剑道士组成的困阵中间，看着对面狮首虎身的怪兽。

　　怪兽混身浴血，两只大眼睛燃烧如火焰，站在他面前，口吐人言：“你为何害我？”声音沙哑粗粝，透着愤怒和不甘。

　　他张口想说话，可发现自己不能言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怪兽一步步朝他走来……

　　从幼时开始做这个梦，每到这时就会醒，无一例外。

　　讲台上的男老师放下粉笔，笑眯眯地说：“同学们，明天开始元旦放假，别只顾着吃喝玩乐，元旦已经来了，期末考还会远吗？”

　　课堂上响起一阵哀嚎。

　　一个穿暗红毛衣的尖下巴男生从教室后排窜到第三排：“江洛！咱班元旦去翠石山滑雪，你到底去不去啊，今天最后一次统计人数，马上要定宾馆了！”

　　江洛慢条斯理地整理书包：“中午跟老爷子商量好就给你回话，我说胡一舟同学，你能不能慢点儿，这速度都快敢上百米冲刺了，撞着谁了怎么办。”

　　风风火火，咋咋呼呼，一点儿都不像个狐狸精。

　　老爷子说过，最近几百年，大陆妖气稀薄，已经很少有动物可以开灵智，能化形的更是少之又少。

　　这只傻狐狸不知道得了什么天大的机缘，居然在终南山修炼到化了形。能化形了也不去干别的，居然跟人类年轻人一样跑来上大学，还读了数学系，真是怪人，不对，怪兽。

　　大一入学自我介绍时，胡一舟说，自己最喜欢的动物是动物世界里的红狐，同学们看他尖下巴尖耳朵，开玩笑叫他“狐狸”，他也笑呵呵地答应。

　　他一入学就跟江洛关系特别好，也不知道这一个咋呼一个沉闷的，怎么就成了好朋友。

　　胡一舟抓了抓头发，“嘿嘿”笑了两声：“快点儿收拾好去吃饭，再等会儿三食堂人就多了，香菇鸡块又要被抢……光了……”说到最后两个字，话音突然低了下来。

　　江洛抬头一看，胡一舟正拧眉看着门口。

　　郑老师拿着文件袋刚走出教室，门背后就飘出一个小小的鬼魂，在他背后悄悄跟了上去。

　　看起来是个新死去的小女孩，扎着一个毛糙糙的羊角辫，大大的眼睛，身躯瘦小，衣着破旧，看起来有十岁左右。

　　胡一舟身为狐妖，自然是能看到魂魄的，只是他之前坐在后排，没有注意到门后躲着的小女鬼。

　　“江洛江洛，哎呀我肚子疼，疼疼疼疼疼，你自己去食堂吧，我先去解决下个人问题！”不等江洛回答，胡一舟就夸张地捂着肚子，跟着小女鬼跑了出去。

　　江洛答应一声，背着书包，混在同学们中间慢悠悠地出了教室。

　　————

　　正值下课，教学楼走廊上人流涌动，阳气丰沛。那小女鬼跟了郑老师一会儿，就不敢再继续跟，找了个阴暗些的拐角飘了进去。

　　那是个放置扫把、拖布等物的杂货间，窄小凌乱，隔壁小门连着男厕所。厕所水管已经坏了个把星期，一直无人来修，门口贴了张A4纸，手写着“暂停使用”。

　　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杂物间墙角，打量着那些打扫卫生用的工具，神情犹豫不决，似乎想拿起来看看。

　　她终于下了决心，去拿一个新扫把，可伸出的半透明的手却只从扫把柄穿了过去，她愣了愣，露出一个快要哭的表情。

　　突然她警觉地看向门口，满脸惊恐之色。

　　胡一舟一手拎着书包，跨步走了进来。

　　走了两步，他像是想起什么，回头一挥手，一米外的门无风自动，“啪”地一声关上了。

　　小女鬼更害怕了，嘴唇都颤抖起来。

　　胡一舟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郑老师？”

　　他平时嘻嘻哈哈，算是个暖男，此时板起脸来，妖力微微外放，自有一股端严之态，小女鬼几乎吓的站不住了。

　　“我我我……姓李，叫……月月，我想见郑老师，就就就来了。”

　　胡一舟皱起眉头：“你想害他？”

　　小女鬼月月忙摇头：“不不不，郑老师是我的恩人。”

　　胡一舟脸色稍和：“你从哪里来的？怎么没有鬼差来接你？”

　　“我也不知道，”月月露出一脸迷茫，“我在家里很害怕，就跑出了家，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里。我去过郑老师家一次，所以一下就找到了他。”

　　胡一舟点点头，恢复了他惯有的笑眯眯的表情：“我叫胡一舟，是郑老师的学生，你可以叫我胡哥哥。”

　　月月松了一口气，乖乖地叫了声：“胡哥哥。”

　　胡一舟答应了一声，又问：“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小女鬼的脸一瞬间狰狞起来，她咬住了牙齿，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胡一舟看着她，忽然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摸了摸她的眉心。

　　女孩神魂里居然潜伏着一缕奇特的妖气。

　　月月吃了一惊，想后退，又忍住了。

　　胡一舟露出个笑脸：“乖。”

　　他伸出食指，点住月月眉心，想把那妖气抽出来。

　　但那妖气看似温和，其实非常坚韧，躲在月月神魂深处，一动不动。

　　胡一舟抿了抿嘴，把整个手掌贴在月月额头上。

　　既然抽不出，就用自己的妖气裹住它，让它起不了什么风浪！

　　待胡一舟手掌拿开，月月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觉得头脑清明了一些。

　　胡一舟问：“鬼差还没来，你暂时走不了。见过了郑老师，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月月想了一会儿，眼睛逐渐开始充血：“我……想回家，跟我妈妈说几句话。”

　　胡一舟看了看小女鬼变得可怖的大眼睛，神色不变：“你家在哪儿？”

　　月月说了个地址。

　　胡一舟笑了：“太巧了，明天我去那附近滑雪，有时间我去找你玩。”

　　月月沉默了一下，含糊地答应了。

　　胡一舟又嘱咐她等到傍晚太阳落了再出去，否则对她魂魄有损，月月点头答应了。

　　一人一鬼又说了几句，胡一舟挥手告别，临走还特意关上了门。

　　过一会儿，隔壁男厕所一个隔间无声无息地打开，江洛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隔壁的杂物间，轻轻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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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没课，吃完午饭，江洛就回了家。

　　他家就在离东安大学两站路的地方，所以并没有住校，申请了走读，每天走路往返。

　　沿着玉峰路走七分钟，往右拐上未央路，路边是个围起来的建筑工地，正在施工的高楼已经建到了二十多层。

　　楼下的阴影里，江洛又看到了那个徘徊不去的年轻男鬼。

　　“我叫王壮壮，你能给我妈捎个信儿吗？”永远都是这句话开头，然后是喋喋不休的一长串自我介绍，介绍到最后总是呜呜哭，头上开始流血，眼中流出血泪。

　　王壮壮是旁边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家在大山里，穷的还没娶上媳妇，只有一个寡母，连电话都不会用。听村里一个出去打工的族叔说外面金山银海，才跟着这个族叔出来。

　　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工地上出大力，小伙子年轻力壮，不惧苦劳，工头很满意。活儿干熟了，就开始观察身边光怪陆离的城市。

　　好奇心和自卑交替出现。王壮壮觉得以前在大山里的生活简直是瞎子聋子，如今一下子耳聪目明，每天的太阳看起来都是第一次见。

　　就在这时，族叔教会了他上网玩游戏。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王壮壮白天做体力活，晚上沉迷于网络游戏，经常半夜两三点才从网吧出来。半个月前的一天，他高空作业的时候，大概是睡眠不足有些犯困，脚下没踩稳，一头栽了下来，当场死亡。

　　工地安全设施不到位，安全帽跟纸糊的一样，如今死了人肯定要停工整顿。

　　为了减少麻烦，工头私下和族叔签了协议，给了族叔十万块钱，偷偷把尸体拉去一个小火葬场火化了。

　　如今族叔不知去向，王壮壮的魂魄被困在死去的地方，也不害人，只是成了个絮絮叨叨的祥林哥。

　　江洛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王壮壮跟在他身后飘了一会儿，眼看就要走出楼房的阴影，到阳光底下了，鬼魂顿了顿，离开去找下一个人说话了。

　　江洛轻轻叹了口气。

　　王壮壮说的那个村名他私下里查过，根本没有找到。

　　名字相似的村子有两个，他设法拿到了村委会的电话，打过去，却都说没有王壮壮这个人。

　　东安城近几年发展迅猛，人口倍增，各种各样的鬼魂也比以前多了不少，其中不乏横死的冤魂，想要复仇作祟的，江洛也见过好几个。

　　不过鬼差办案迅捷，往往在人死后立刻出现，带鬼魂回阴间，评善恶，入轮回。

　　因此很少有厉鬼能横行于世，以至于当今绝大部分人都认为，鬼神之说不过是无稽之谈。

　　可为何王壮壮可以在这里徘徊数天？为何小女鬼居然可以从死亡地赶到东安市找人？为什么鬼差没有及时带走他们？

　　一周前，江洛意外发现，这个王壮壮眉心有一缕奇特的妖气。

　　和他今天见到的小女鬼月月眉心的妖气一模一样。

　　这就有意思了。

　　是不是因为那缕妖气，他们才能继续飘荡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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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未央路走五分钟，右边有个小胡同，沿着胡同往里走500米，有栋五层高的旧楼房。

　　一楼东头是个小杂货店，门头挂着褪色的广告牌，贴着几个斑驳的大字：“大富豪百货”，“豪”的上半部分已经脱落了，只剩下个“豕”，有气无力地挂在中间。

　　江洛走进杂货店，老爷子正坐在柜台后打瞌睡。江洛轻手轻脚地从杂货店角落的楼梯走上去。

　　二楼是个小小的两室一厅，家具不多，但收拾的干净整洁。江洛换了拖鞋，直接走到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窗边的简陋书桌前，飞快地把上午留的作业写完了。

　　合上书，装回书包里，再起身把书包挂在墙上。

　　甩甩手腕，江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身材修长挺拔的少年，一半沐浴在温暖的午后暖阳下，一半藏在老房子幽暗的阴影里。

　　侧耳听了听，楼下没有动静，老爷子应该是睡着了。

　　江洛凝神静气坐了五分钟，然后走到洗手间，开始认真地净面净手。

　　把手指仔仔细细地一点点擦干后，打开书桌下面的一个小柜子，拿出笔墨朱砂和一叠黄纸。

　　老爷子教他的道门五术“山、医、命、相、卜”，他最拿手的，就是“山”，其中的咒符之道，他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而对老爷子的拿手绝活“相、卜”，他却怎么都学不到精髓。

　　按江洛现在的水平，早已不需要再严格遵守画符的规矩。但他秉性严谨，还是一丝不苟地开始念诵请神咒、敕笔咒、敕纸咒、敕水咒、敕墨咒、敕砚咒，随后正襟危坐，存思运气，开始下笔。

　　先照例画了三张静心符，又画了两张金刚符、五张五雷符、五张玄冰符。

　　刚刚画完，楼下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江洛收好笔墨纸砚和画好的符纸，走下楼去。

　　老爷子又在给他的老烟枪装烟叶，江洛飞快地伸手夺过来：“您昨天晚上不还说要戒吗，都咳嗽成这样儿了还抽！”

　　老爷子“嘿嘿”一笑，也不反驳：“小子，去给我沏杯茶来，多放茶叶！”

　　把沏好的绿茶拿给老爷子，江洛犹豫了一下：“爷爷，我们班里元旦搞活动，大家一起去翠石山滑雪。”

　　老爷子接茶杯的手一顿，抬眼看了看江洛。

　　江洛表情平静，眼神明亮，坦然地望着他。

　　老爷子垂着眼睛慢慢吹了吹杯子里热腾腾的茶水，轻轻地把茶杯放下，玻璃杯落在玻璃柜台上，“叮”的一声响。

　　江洛一言不发。

　　半晌，老爷子轻叹了一声：“你下个月就十九岁了，这些年我一直不让你出东安市，委屈你了。”

　　江洛摇了摇头。

　　他自幼父母双亡，被老爷子收养，老爷子带着一两岁的他，来到东安市辛苦度日，几年后攒钱开了这个杂货铺，不过勉强糊口而已。

　　可吃穿用度上，老爷子从来也没短过他，拿他当亲孙子疼爱。

　　从他八岁开始，老爷子偷偷教他道门心法，要求他早晚各花半个小时吐纳修习，绝不能懈怠，另传他画符念咒，镇妖辟邪之法，以免有些小鬼看他灵力丰沛，想要加害他。

　　他天生灵力非凡。刚开始学习符箓之术时，老爷子说，画符必须净手诚心，虔诵咒语，手持羊毫，饱蘸朱砂，凝神聚力，绘繁复深奥图案于符纸之上，引磅礴浩荡灵力于细线之间。

　　只有一些符箓大家才能做到不用朱砂黄纸，当空画符，而灵力不散，经咒语加持，即可使用。但当世灵力衰微，这种大能也越来越少了。

　　然而江洛学符五年，就成功地实现了一次当空画符。

　　江洛至今记得，老爷子看着空中灵力微闪的静心符，表情复杂难言。

　　没有预料中的夸奖，没有惯常的评述，老爷子只是拍了拍江洛小小的肩膀，叹了口气。

　　自此，老爷子的限制更加严格，严禁他在人前露出能见鬼识妖的能力，更不许人知道他会降妖除鬼之法。

　　用老爷子的话说：“当个普通人就很好了。”

　　就像他自己一样的普通人。

　　带着一身道门高功的本事，却在不起眼的小胡同里，开一个杂货店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