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观察日记》衣冉

3、被公主支配的恐惧

　　寻常稚子顽劣，不过是贪玩、懒惰、多言、多动、愚痴……任一个六岁稚童，能可怕到甚么地步，陆安打心眼里是不相信的，也有些怀疑是否是江疏古板，夸张言辞。
　　他一杯清茶在手畔，坐在屏风之后，隔着些纱幕，隐隐约约看得清殿中情状——
　　陈元坐在为首的位置，正在一页一页低头翻书，很是专注。
　　陆安又印证了自己心中所想，抿了一口茶。
　　江疏这日讲的是《论语》，他此刻正在释义“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施行德政，想民之所想，忧民之所忧，方能天下归心，如百川之归于海，众星之共于北辰。《孟子》曾言：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陆安仔细看去，见陈元抬起头听得很仔细，不时还细微的轻轻颔首，一副守礼善学的模样，几乎就要怀疑是江疏无中生有了。
　　正在此时，只听得一把清凌凌的嗓音，回荡在殿堂之中，听来尤带着稚子之气，其意却令人悚然而惊——
　　“老师，您说君王要谅解天下之心，从民所欲，那……如若民欲为君，君王该谅是不谅呢？”
　　陆安一口茶几欲喷出来，呛得自己咳嗽不止。
　　江疏也没料到会问这么一句话，来回慢慢踱了两步，思考怎么回答她这个野蛮的问题。
　　陈元神情诚挚，满目懵懂，浑然不觉自己问了个多么匪夷所思的问题。
　　良久，江疏道：“君爱民如子，子敬君如父，敬孝乃人之天性，岂有子能为父者？”
　　陈元歪着头沉思半晌，又问：“汉高祖出身草莽，又当了君王。难道不是子代父么？”
　　江疏冷冷道：“暴秦无道失德，正是自取灭亡之道。高祖立国，文景二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方得强汉之盛世，这正是老师所说，‘为政以德’的道理。”
　　陈元似懂非懂：“先生是说，父失德，子可取而代之么？”
　　江疏只觉她所言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想了半晌，方作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结语：“此所谓，民贵君轻，有德者居之，仁者无敌是也。”
　　陈元却似不信服，低低咕哝了一句什么，江疏没听清，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因为他的心情已经糟糕至极，只觉得一个六岁孩童竟然怀疑基本的德行，往后若立她为君，必是失德之主，必遗祸无穷。
　　接下来的讲学，陈元倒没有再出言刁难，却也没有专心听讲，而是默默的出神。江疏乐见她不做声，再没瞧她一眼。
　　陆安留意观察陈元的一举一动，手边的一盏茶不知不觉就见了底。见江疏转身出来，向他投来一个求证的眼神，低声道：“太傅瞧见了，我竟不知小小一个公主，竟在想什么？”
　　陆安呵呵笑道：“必是给人混教一通，带偏了。”
　　江疏怔了一怔：“可公主不是才进学……？”
　　陆安但笑不答，悠然搁置了盏盖，慢慢抚平自己衣上袖间的褶皱，缓缓道：“我这就去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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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障之隔，陈元挺直背端坐，嫩白的手里握着狼毫，慢慢的写出“为政”二字。
　　她写一会儿，又思考一会儿。此刻正是休憩之时，窗外的天光正盛，殿中已只剩下一两个人，赵怀汀便打哈欠边磨墨，嘟嘟囔囔的说：“公主，我替您抄吧？”
　　抄五十遍《为政》，是江疏对她质疑的回馈。
　　陈元又将字描了描，直到她满意了，纸上硕大二字，笔划粗壮，就算同在六岁孩童当中比较，也算丑的可以的。
　　陈元端详着她自己的字，另一只手托着腮沉思，一面天真的问：“怀汀姐姐，我是被老师罚了么？”
　　“……”赵怀汀无言以对，心想这么明显且丢人的事情，为何要宣之于口呢，维持表面的体面不好么？
　　她艰难道：“公主真不用我帮您？”
　　陈元嘴角一撇，一脸傲娇：“才五十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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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以后——
　　陈元站在桌边，不停指点“这笔细了，不像”
　　赵怀汀右手拿笔，左手按纸，大汗淋漓。
　　她写了几遍，始终描摹不出来陈元那随意而潇洒似蚯爬蚁走的字迹，急的想哭的心都有了“公主您饶了我吧，您的字岂是常人可以模仿的？”
　　陈元也有些灰心，长长的叹了口气，正想重新拿起笔写，余光忽然扫到殿中还剩下的一个人——
　　是六皇兄的伴读，太子太傅孙儿陆含章，父皇都夸他的才能和功课，称赞他天赋异禀，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陆含章正低头看书，状似认真，然而陈元已看见他偷偷朝这边看了许多眼。
　　在他下一次偷转过头来之时，陈元便也歪过头去，与他对了个正着。
　　“……”陆含章一张脸霎时红了大半，怔了片刻，仓促欲避，陈元咯咯一笑：“你分明想和我们玩儿，作甚么装样子。”
　　陆含章连忙分辩道：“我……我才不想和你……我不想玩，我要看书。”
　　陈元搁了笔，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听说你是神童？”
　　“不过是坊间几分虚名罢了。”陆含章谦虚道。
　　“我不信你是神童。”
　　陆含章急道：“那是公主您没见识过我的本事。”
　　陈元一本正经道：“神童、那就是做什么都可以咯？”
　　“那是自然。”
　　陆含章一心只想维持自己的形象，此时豪气满胸膛，自觉脱口能成章，一言叫她信服不成问题。
　　陈元“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指着自己面前的白纸道：“那么你能临摹我的字迹么？怀汀说寻常人是做不到的。”
　　陆含章自然不愿认输，噌的一下便站了起来，走到这边桌前来看。
　　拿着陈元写过的笔迹仔细端详一会儿，看了她一眼：“公主练过字么？”
　　陈元以为在夸她：“我父皇说，有天成之姿。”
　　天成……
　　既有御赐的评语，陆含章便不再多言，将赵怀汀从桌旁赶开，让她磨墨去。自己潇洒的铺开雪浪纸，提笔挥洒，一挫一顿一走，纸上霎时多了一个与之前陈元那差不多的“为”字。
　　陈元高兴得直拍手：“这个不怎么太像……你再多写几个与我看看罢？”
　　“……”
　　“这个好，这里再斜一点”
　　“你果然是神童。”
　　陆含章得了夸赞，愈发不可收拾，干劲十足，笔端游走，豪气挥洒，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写了厚厚一摞《为政》。
　　他自觉写了非常满意的一张，才察觉手臂已经酸软，放笔想叫陈元来看，一抬头——
　　陈元已趴在旁边的桌上，睡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