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观察日记》衣冉

1、承安公主

　　古人曾言：“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六十岁的陆安对这句话奉若修身之诫，纵然他家世显赫，年少得举，在官场之中如鱼得水，位列三公，做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依然时时以此话警醒自己，凡事不可太过。
　　陆安掌监察之职，眼目清明，明察秋毫。任此职十余年，协助丞相选贤任能，辅佐帝王辨识清浊，兢兢业业，鲜少失职，到了六十岁寿辰这天，陆安觉得时机已到，为自己拟了一封辞官的奏章。
　　待辞了官，从此便可隐迹烟霞之间，泛舟五湖之上，放鹤南山，垂钓江渚……连养老的地方陆安都已经想好了，他要回到故乡燕州去，在家宅背后那一座伏马山上，修一座别院，满植以桃树，引一条清渠，屋中必然要铺陈上好的蜀褥，以青州之竹为卧榻，冬日里燃上好的银炭，可使仆童扇着蒲扇煮茶——
　　现下，唯有两件事能令陆安上心了，其一，向陛下请辞；其二，为那座梦中的别院取一个极好的名字。
　　满心琢磨着这两件事，陆安坐在牛车上摇摇晃晃，不时一捋须髯，坐在他身侧的乃是他最小的孙儿陆含章，爷孙二人此去赴的乃是天子的春日宴。
　　按理说这等能觐见天颜的宴会是不该携带无职无封诰的家眷的，然而因陆含章自小聪慧异常，八岁作文便名躁市坊，曾经奉命去宫中当过伴读，颇得陛下看了几眼，特意嘱咐他将此子携上。
　　想到此处，陆安伸手为孙儿抚平的衣上的褶皱，又整理了一番，叮嘱道：“待会儿紧紧跟着我，不该说的不要说，别仗着肚里几句不成章的句子，就一味轻狂起来，不像话。”
　　陆含章乖巧的答道：“是。”
　　他聪颖异常，也懂礼知事，从前当过伴读，知道进退有度，陆安望着这如琢如磨羊脂玉一般的孙儿，为了掩藏住心中喜爱之情溢在嘴角的一丝浅笑，反瞪了他一眼。
　　陆含章知道祖父一向是喜欢做样子给人看的，也并不害怕，垂下头悄悄将眼睛往飞帘外头看去。
　　牛车正缓缓地驶过太安坊，时乃盛世，靖国开国已逾百年，四海升平，八方率直，正是顶顶的盛世。今上颇信奉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与民休息，轻徭薄税，吏治还算清明，时下国富民强，作为都城的上陵乃是天下第一大城，有一百九十九坊，东、西二市，十六大列市，居住着八荒臣民数百万人。
　　今日天子选贤，办春日宴，城中热闹欢腾，直如过节一般。
　　上陵城一年之中只有在此刻才会云集天下所有的饱学向仕之士，东市列仙坊会办良辰会，从前几日起便日日有高贤大德辩论谈笑。牛车驶过列仙坊，陆灵修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喧闹的欢呼声，不知又是哪位贤才一言引众人惊服，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陆含章望着青色坊瓦上探出来几枝杏花看了看，扯过帘幕将外头的街道的喧嚣一并隔绝起来——这有什么，我待会儿将去赴的事天子的春日宴，那可是每个州郡推举出最好的高贤才能参加的宴会。
　　陆含章童稚的面上浮现丝丝傲色。
　　天子设宴在上陵城西的上善池，乃是一处皇家禁苑，紧紧挨着南夏山，奇树葳蕤，夏日里无风自凉，此时远远的看着便见居高临下的各色异木，连成春日里上陵城最丰茂盛美的景致，昭示御驾在此的羽林军玄朱交错的旗帜猎猎迎风飞舞。此时赴宴的各加车马列作一列，挨着个儿受宫卫的第一层查检，核对印符，解马下车。
　　方圆的街道皆被熠熠的灯火照耀得白如昼夜，空气里流动着衣袍蕙罗带起的香风，高官命妇、贤才大德喁喁的低语声自帘帷之间不小心溢出些许，将这个春日的傍晚熏得温软和煦，矜雅缓慢。
　　就在陆含章困得将头连连磕向车边之时，牛车终于不再前行。
　　陆安再一次整理冠带，小心翼翼的走下车来。
　　旁侧几个贵人见是他，便有不少要上来搀扶的，皆被陆安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几个宫卫面面相觑，皆想不到陆安三公之位，为何排场这样小，出行就一架小小牛车，数个童子。
　　这也是他们常驻上善池之故，若侍奉在未央宫中的，早就见惯了陆安这副排场，十数年如一日，不辞寒暑的展现着他的节俭和低调。
　　过了第三层查检，沿着被灯火照耀得流光溢彩的飞廊，陆安携着陆含章在水边的坐席落了座。
　　此时天子还未圣临，侍从仆婢穿梭在亭台楼阁之间，将珍馐美酒排列而上。此宴因天子嘱意“俭办，不许铺张”，因此所陈所列皆偏雅致精巧而弃豪奢铺张之风。取太善池一角为天然的宴地，以水上之亭为台，身裹轻罗的舞女婀娜期间，丝竹设在角亭边上，借水传音，伶仃作响，更为清越。
　　天子的席位就设在水亭的正前方，居高临下，俯视各处，视野既佳，又方便传召沿着岸边列作的才子公卿谈话。
　　陆安对席间的陈列非常满意，虽然精致，却不伤于豪奢。这还是他一力主张，还在朝堂上和他的老对头尚书令吴由之争得面红耳赤，最终陛下还是听了他的意见，下令节俭操办。
　　当下虽是一年一度的选贤之时，春日宴是宣告着这一重大活动的开始，前来会宴的都是各州郡推选上来的贤才之首，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们还需通过典论、尚书台评议、朝论、最终由丞相颁发任命状，这桩推贤盛事才算是落幕。
　　说到底，春日宴不过是一场给他们面见天颜的机会，其中大有背景来头的，佼佼者一二会被圣上召见，有此殊荣的才子被民间戏称为“魁君”。一般来说，能在春日宴当上“魁君”，起点都比较高，别说封官了，十载之内位列九卿都是常态。
　　现下鬓生白发的陆安目光渐渐悠远起来，想起他弱冠之时，与群贤谈笑，在春日宴高歌，得天子召见，被上陵奉为当年的“魁君”，骑马过列坊，庶民欢呼，妇人折花相赠，真正的少年得志，风流无边。
　　马蹄染香，一日踏遍上陵桥。
　　然而自己前几日上奏的请辞表，陛下已经收到了罢？今日，想必会在宴中，表露一个裁决。
　　人生弹指几十载，岁月如斯，不舍昼夜呵……
　　就在陆安满腹感慨之时，陆含章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瞧，瞧见了端坐在上首的六皇子陈瑄，六皇子是昭贵妃之子，颇得圣上宠爱。此前陆含章便是进宫给他作伴读。
　　此时陈瑄通体裁剪得宜的华服，背脊挺直坐在一处，目不斜视，大人一般。
　　陆含章素爱笑他少年老成，折下一片枝叶，轻轻抛掷到他的衣袍边。陈瑄似有所感，拾起枝叶，目光朝他看过来，两人相视一笑。
　　陆含章欲凑上去说话，却被陆安一把拉住了，正在此时，整个宴会气氛都是一肃，满堂叩拜之声，陆含章也随着人群下拜、叩首，恭迎天子，聆听天子之训。
　　丝竹已歇，人群之中大气也不敢出。陆含章所列之席，虽然已经是很显赫的临近天颜，依旧隔着一些距离的，悄悄拿视线觑去，天子身着玄金端袍，衣上的龙登云踏雾，直欲冲上云霄，其上眉目冷峻，目沉如水。今上御宇三十载，天威深厚，便是没有冕旒遮挡，也无人敢直视龙颜。
　　陆含章不过是孩童顽劣好奇，略略一抬头，似被天子眼风所过，便觉胸中扑通直跳，连他身侧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帝姬也来不及多看。
　　等等，粉妆玉琢的小帝姬——
　　今日是春日宴，怎么会有帝姬来？
　　陆含章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又悄悄的将视线略往上抬了一抬，一见之下，大为吃惊，竟然是皇后嫡女陈元！
　　当今帝后恩爱，天子于后宫之事淡漠，内庭只有不到二十个内宠，比起从前的“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差得多了。然而帝后举案齐眉，也是靖国之荣，颇得百姓爱戴，传为美谈……美中不足的是皇后一直未能生育，直到年过三十，忽梦怀中携一团云雾，竟然有孕。
　　云是龙之相，恰逢难得一见的七星连珠，遇此千载难逢的吉兆，若是皇子，必将立为东宫。
　　然而整个靖国欢欣鼓舞等来的，是一个娇滴滴的、真得不能再真的帝姬。
　　即便如此，天子依旧对这个唯一的嫡出之女爱若珍宝，令内朝商议多日，定下了“元”之一名，小名唤作“乾乾”，封为“承安公主”，所寄昭然若揭。
　　陆含章曾经听陈瑄私下里议论过，说是父皇说不定会册立陈元为东宫，日后继登大宝。
　　自古以来，虽不乏立女为帝之事，却大多是子嗣无以为继不得已而立，今上子嗣算不得单薄，除了四皇子夭折之外，连上陈瑄有五位皇子，却都不得不向陈元让道。
　　天子这次堂而皇之的携承安公主来春日宴，让她随在左右，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信号——恐怕就是今年，这位年方六岁的公主将会被册封为东宫。
　　这……就将是他以后效忠的君王么？
　　陆含章目光忍不住停留在陈元身上，她身量尚小，这日朱衣玄绶，鲜活浓烈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格外白皙。当今皇后倾国倾城，芳名远扬，陈元继承其姿，肌肤若雪，凤目流转，小小年纪便有些叫人挪不开眼去。察觉有一道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有些久了，陈元转过目光，与陆含章对上，默然片刻，旋即展颜一笑。
　　陆含章登时觉得天旋地转，不知身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