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簿》言井君

18、乌鳞篇（八）

　　术和看向重阳的眼睛，他摇了摇头，笑道：“你这么喜欢往自己身上揽锅啊？咱俩什么关系？那是我青梅来你竹马，如果不是那九天上的仙君横插一脚，你可早就被我收入囊中了！”
　　重阳低下头，闷声道：“可说到底，还是我没有顾好你。也许没有我你也不会被困于此地三千年！”他红着眼睛，抬头看向术和，“你知道，这些年我无法不想到你，每一次来此地找你，我都如剜心掏肺般痛苦，我想帮你！我想毁掉这里！可我不能，我做不到，最后只能苦等多年借于他人之手。”
　　“重阳！”术和唤了黑猫一声，“你要知道，你是有朋友的！我帮你，是应该的，也是我甘愿的。”然后他又笑眯了眼，“不能光让那些道士抱团啊，你说是吧！”
　　重阳没有说话，他神情复杂，有愧疚、喜悦但更多的却是同万年前一般的孤注一掷。
　　“你不要阻止我……”重阳看向不断挣扎的洄游，然后对术和说道，“永远都不要！”
　　术和眼中黑色好似化为实质，他右手揽紧了洄游的身体，体会着他悲伤又愤怒的挣扎和颤抖，淡淡说道：“重阳，从那时到现在，我何时阻过你？”然后他冲重阳歪头一笑，“我会一直向着你的！”
　　“你觉得，我疯了吗？”重阳垂头问着。
　　“你可不疯，小傻猫儿！”术和继续笑道：“当初你可一字一字地把后果说给了他们，是他们不听，如今你只不过是履行承诺罢了！”
　　重阳深深地看了术和一眼，然后他果决地转身飞向青渊宗弟子逃出的方向。
　　半晌，术和收起嘴边笑意，偏头看向鸾平，质问道：“你不走吗？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鸾平看向重阳离开的方向，他身处青渊宗几百年自然听说过一些陈年旧怨，三万年前莫偿仙君一朝入魔，各大门派、宗门奋力围剿，当时正道上取他头颅的赏金已至天价。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既然单个打不过那不如联合，在这巨大利益诱惑下谁不想分一杯羹。
　　有的人只不过是在最后那次围剿中插了尸体几剑，而更有甚者仅仅是路过那处，在所有人都散场后随便捡了根树枝对着那还新鲜的被戳烂了的尸体抽了两下便拿到了一笔不菲的赏金，这让很多错过的正道人士既懊悔又嫉妒，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尸体早已碎烂如泥，最后不知果了哪些山间野狗的空腹。
　　于是他们开始日夜期盼着再有一个馅饼砸到自己头上，事实上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可他并不是理所当然要覆灭的魔头，而是一只杀红了眼的灵猫。
　　这个毒馅饼要了无数人的性命！
　　“谁动的他、杀的他，我重阳都记在脑子里！今日我杀不尽的日后必定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你们都为他陪葬！一个别想逃！”
　　那天黄昏，重阳冰冷的嗓音烙在了每个参与者的脑海里，字字泣血、句句坠泪！
　　“一只杀人的灵猫。”鸾平说道：“你不阻止他吗？三万年了，青渊宗当年参与的人早都已经死绝了，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具叫做青渊的宗门躯壳，他又何必……”
　　“怎么，觉得不可理喻？那么你呢？无辜的人这么多，你又放得下吗？不要因为他是灵猫就觉得他应该是神圣的，也不要因为自己是妖怪就放纵心中的恶！这样只会成为天道摆布下的一个笑话！”
　　鸾平看着术和，漆黑的眸色里跳动着不一样的光芒，“杀人偿命……”
　　“天经地义！”术和接下去，字字沉重，掷地有声。
　　“那么，后会有期！”鸾平双手辑礼然后身子一转朝着重阳的方向飞将出去。
　　洄游双眸欲裂地看向那里，他挣脱开术和的禁锢，右手一伸召来长剑转手就刺过去，可是却被对方轻易躲过。
　　术和右手紧抓着洄游握剑的手腕，可他直到把那莹白腕子抓的青紫也没让那陷入疯狂中的人掉落佩剑。
　　“为什么抓着我？！”洄游质问道：“他们走了！快来不及了！他们是要去杀人啊！”
　　术和眼眸低垂，“我只是不想让你去送命。”

　　来不及了！一切都完了！洄游于绝望中转头，看到一片片亮眼的光斑不住闪烁在那片西方天际，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仿佛能看见那些同门凄厉惨叫下从破碎身体里喷溅绽出的一簇簇鲜血。
　　“为什么？”洄游双腿失了力气“砰”地一声跪了下去，他双眸失神，整个身体转向火光渐渐消失的西方。
　　“为什么？！”术和单膝跪下，用力掰过洄游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我们为了这一天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成功了，你问我为什么？！”说着他单手指向自己，“我告诉你，我，想要重获自由！”然后他又指向西方，那个一片血红的地方，“我的挚友，重阳，他要报挚爱之仇！那小鸟鸾平要报屠族之仇！”最后他紧盯着洄游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够清楚了吗？”
　　“你们何必要等三万年？”洄游无力地问道，“为何偏偏让我赶上？”
　　“如果你知道在灵结里打上烙印是一件多么残忍、血腥又无法逆转的刑罚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了！”术和偏过头，“重阳三万年前的话不仅说给你们青渊宗，而是当年参与的每一个人！早在一万年前扶桑大宗消失，从此修仙宗门只余落光、青渊、海凰三家三足鼎立的时候，你们就应该已经做好陨灭的准备了！噢，对！不只道家，就连仙道、灵道这三万年来都各有损失，你们不会都当做正常斗争、优胜劣汰吧？”
　　“可我师尊、师祖，他们当真就是恶人吗？”洄游淡声说道：“我自幼受师尊教导，他待我如亲子，我知道他有多严厉也明白他有多和蔼。可他如今不但自己落得个灰飞烟灭的结局就连青渊宗也全部覆灭！”
　　“你天天在道士门里呆傻了？既然说是寻仇，不死人你当接济堂做慈善呐？”术和左手一点洄游脑门，“你要不是青渊宗的人，今天我也是要去杀一两个泄愤的，我流了这几千年的血早就想好怎么报复回去了，现在可倒好，我一个计划没实施还得在这给你回答问题！”
　　洄游没有说话，他只是站起身子沉默地伫立着。
　　“你还没明白吗？”术和问道，他也紧跟着起身，伸手拍了拍衣摆上沾的土：“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不是我说对他就不是错。世间万物，不过是有了灵智、生了七窍，却兀自辨出个美丑善恶来。”他看向洄游，“他们用自以为的善约束他人，自以为的正义来惩罚恶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如果有一天别人说你是恶，我也会变得疯狂因为我不觉得你是恶，同样我不会觉得重阳所作过分，没有人可以仅凭自己的善恶之念约束他人，因为他没有资格！”
　　洄游抬眼瞧他，半晌摇了摇头，“这苍茫大陆数年清分正邪、道分善恶不是所有人都在遵循着吗？数十万年的规矩何处不尽意？也许我们要的从来都不是公平和正义，而仅仅只是能够使万物得以延续下去的秩序和安稳罢了！”
　　“你说的很对，可你为何要与一个妖怪谈论这些？我无法做到像你一样摘出自己来客观看待这些事情，因为我为自己遭遇过的事情感到不甘！我是恶吗？他们让我白白流了三千年的血，将我禁锢于潮湿阴暗的地下身披锁链不见天日，那他们又算什么善呢？！”术和声音不自觉的抬高，他摸向自己的手腕，那里还留有捆绑的印记，手指一碰就会绽出钻心的疼痛，然后这些痛苦便会顺着脆弱的血管流遍他的四肢百骸。可他所要忍耐的还远远不只这些，其实，在那层层华服锦衣之下，他的身体早已变得残破斑驳、伤口满身、鲜血流尽！他厌恶疼痛，可直到现在他都必须忍耐全身骨头碎裂般的尖锐刺痛……每分每秒！
　　洄游转眼看他，目光幽沉，忽然上前一步把术和拦腰抱了起来，无视他诧异的目光，嘴里吐出来了一句：“我带你回客栈！”
　　洄游早就看到了术和菜青的脸色，他觉得自己心里不太好受。
　　“你不恨我？”术和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看着他身上的道道血痕闷声问道：“你刚才都看见了吧，你宗门的人都死了，除了你一个不剩！”
　　洄游浑身一僵，他没有低头，而是平稳地转身往回走，步伐缓慢又稳健，最大限度地让术和不那么痛苦，“你没有出手，我为何要恨你呢？师尊曾说过我性子凉薄，也正因如此，他还是带大师……鸾平要更好也更真心一些，如今看来，师尊竟是早已看透了我。”
　　术和听到后笑了两声，然后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是么？那你师……师傅师弟们可真够倒霉的……咳咳……你说他们会不会被你气活了？”
　　好不容易从无尽的咳嗽中缓过来的术和忽然意识到洄游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话了，他想抬起头往上看一眼却感觉自己脸颊突然凉了一下，用手去摸放到阳光下晶亮晶亮的，抬头看去，抱着自己的人面上还是如第一次见到的那么冰冷，可他的眼神却不再如冰魄般空旷见底。他流了泪，泪珠“啪”的一声又坠了一滴在术和脸上，可洄游还是没有半点表情。
　　“师傅说我性凉，不喜与人交往，也正是如此，他才会让我下山寻历，带点‘人气’回来。他曾戏言过‘你这小娃娃，也许哪天老夫死了，你连滴泪都不舍得流！’可我现在流泪了，他也看不见了！”
　　“你……”
　　“我会守着这里，而你，已经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