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簿》言井君

14、乌鳞篇（四）

　　明留无论如何都无法对鸾平下狠手，可鸾平却不同，他所发出的每一次攻击都是致命的。
　　平日里一向清雅的青渊宗大弟子，现在却要一点旧情都不念的杀掉陪伴自己整个成长岁月的师尊。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一番交手下来，明留满身血痕，形容狼狈，喘着粗气问道，他已快到大乘，可他还是下不了手。
　　“我？从来都是妖怪！”说罢，鸾平便从身体里缓缓逼出了一团光华，可同时一股浓郁的哀伤却从他的眼中透了出来。他遮掩的很好，因为他不能让任何人发觉他的脆弱。
　　鸾平看着那团光华逐渐凝成实质，变成一颗米粒般大小的乳白色药丸，“也不知是我这避妖珠功效太强大，还是你术法不精进，这么多年，你竟一次都未曾发现过我的真实身份。”就在这一瞬间，鸾平身周气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止他自己，就连整个青渊宗都妖气横生：“果然，还是这样要来得舒服！”他眯眼感受着周遭的一切，开口说道。
　　明留身心俱疲，他颓唐地垂下了手，转头看向四周，只见了一片苍茫。青渊宗的弟子死的死，伤的伤，尸体和血水混在一起，又不断有受伤的弟子蠕动于其中，简直如同地狱，而他立于血水尽头的大弟子不正是那没了神志的恶鬼吗？
　　他看着更多被惊动的弟子不断涌向广场，他们混乱、骚动、惶恐、悲伤，然后一个两个最后变成一群两群地涌向自己身后，本能地寻求他这个宗主的庇佑。
　　“你想要什么？这里所有人的命？”明留开口问道，同时眼神开始狠厉起来，他已经在心里作了决定。他别无选择！
　　“你们的命？不，它们没有那么值钱，我只是不想有人挡路而已。”
　　“可他们都是你的师弟啊！有些也是你从小看起来的，你怎么忍心？！”明留痛心地说道。
　　“我不是妖怪吗？妖怪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这都是你这些年告诉我的啊！”鸾平笑得惨淡，可他看上去更像哭一些。
　　是啊，自己怎么忘了呢，他是妖怪啊！明留似乎更加疲惫，可他却刚硬了身躯，一个闪身冲到鸾平面前，出手便是杀招，他不能再让这个“人”活下去了。
　　“这些都是我的师尊教导过我的话语，我虽有疑问可仍旧把他说给了你，无论你是人还是妖，我的确做错了！”明留说道，他双手伸开，一阵灼眼光华立刻现于其中，他一慑威压，这光团立时便朝着鸾平快闪过去，一路上噼啪作响好似其中裹了足以毁灭一切的千钧雷霆：“我错了，所以你不能存在！”
　　那雷球裹着千万凛冽力量直冲向鸾平，他双手一接，使的不是青渊宗的修仙功法，而是自身的天生妖力。
　　明留双目一睁，他感受着空气中瞬间暴涨的妖气，以及鸾平勉强的神色和喷口而出的鲜血忽然就明白了，那个令他骄傲的弟子已经成为曾经，他所要面对的不是青渊宗的人，而是一个天生的强大妖怪。
　　他微沉了脸色，飞身上去在自己身周裹了巨大的能量，同时一把破天之剑被他现于身前，直指前方冲将上去：“鸾平，你该死！”
　　瞬间，天光变暗，两股能量彻底汇聚在了一起，一时间根本分不清二人所在。
　　混乱中有青渊宗的弟子传加急密信出去，他们现在唯一能仰仗的就只剩了二师兄洄游。

　　再说这边，洄游听到术和的回答心神微动。
　　“杀人偿命？”洄游重复道：“杀了……什么‘人’？”
　　“哼，不计其数。”说罢，术和似乎是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形竟开始消散。
　　洄游立刻便慌了，他不知道手里扶着的人到底是怎么了，他很害怕，他担心术和是在灰飞烟灭。
　　“看来还是撑不了五天，不过比前几次又多撑了些时日呢！”术和看着重阳笑道，接着便全部消散。
　　“术和呢？”洄游颤抖着双手。
　　重阳撇了他一眼，抱手站在一旁：“放心，他死不了，这家伙真身不在这里。”
　　看着洄游呆愣的神色，重阳干脆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地说道：“你不会真的以为一个被封印了的妖怪还能每天蹦蹦跳跳地到处跑吧？”他看向那日洄游寻到过的荒地：“这只是他化出的幻影，这几万年里每次我来见他，他都要变成这个他认为最体面的样子，想来第一次的时候，他只幻化了不到一刻钟便消散了，我寻着他的气味见到他的真身才知道，以他那样的情况成功幻出化影已是不易，后来，他便一直如此。我根本无法想象他姣好外表下难以言说的痛苦，他是我至交，本可以不必这样，可我又很了解他，术和天生骄傲，又怎么能忍受自己跌落泥潭呢？”说完，他认真地看向洄游：“他是个执着的人，对任何事情皆是如此，你明白吗？”
　　洄游偏过头，他说道：“我怎样才能见到他？”
　　“不要问我，问问你的心，如果你真的想，就自己去找。”一阵微风吹过，重阳化成浓雾消失在了眼前。
　　我自己……去找？
　　他立刻召出飞剑赶赴那片荒丘。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洄游心境却变了。邬林镇，千百年来风调雨顺，未曾有过任何天灾人祸，为什么？这小镇上那团带了煞的祥和之气又是什么？还有“乌鳞”，为什么叫乌鳞呢？术和，这些都有你有关系，对吗？
　　“我是谁？蛇妖术和，保你风调雨顺的主！”洄游想起了术和几天前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不自觉露出的嘲讽神色。青渊宗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再一次闭气凝神，然后猛然看向一个方向，那里的祥和之气最浓，煞气也最重，洄游快步过去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仿佛原始森林般的地方。
　　这地方与那片封印过术和的荒地完全不同，这里树林浓密，鸟雀丛生，端的是一片生机盎然，草木荣蔚。洄游双手掐诀，动作清雅又果决，他缓缓合上了眼然后猛然睁开：在地下！
　　再没有多余的动作，洄游飞身上半空，把长剑横于身前渡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清气，然后他使尽力气向那长满了草木的地面挥去，瞬间飞沙走石，尘雾漫起，与之相伴的是那一声声巨大的“嘭嘭嘭”的轰鸣。
　　很快，坚固的地面便被他一下又一下的剑气挥了一个口子出来，洄游双目一凛，闭气于身前然后猛地把剑往下一插，“轰”！
　　烟雾散尽，洄游硬生生地打开了一条通往地底的深不见底的暗洞。他这才放剑转身，双手平静地掐了个静心的法诀便跳入那洞里轻飘飘地往下坠去。
　　不知过了多久，洄游双脚终于触到了一片实地，可他四周因为没了阳光而变得极其黑暗，他“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便有一簇炽白色的火苗晃悠着环于他的身周，他右手向前一指，那火苗便寻着一个方向游荡过去，然后瞬间化开把这周围的一切都照耀的极其明亮。
　　洄游四周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唯有那四个方向都包围了他的土墙。忽然，他走向了一个靠左的方向，到了以后便伸手摸向那片土壁，随着他右手的动作，一层又一层的土块沙砾被他扫落下去，到最后他竟是看到了一整块巨石。
　　不再犹豫，他右手一挥瞬间扫去所有碍事的东西，然后碎土剥落露出了两扇巨大的石门。看到了这些洄游便知道，他要找的人已经在这了。
　　又是一声巨大的轰鸣，接着便是石块不断往下砸的声音，然后“啪”一个响指，白昼的光茫瞬间便挤满了这整个石室。
　　还未等洄游真正挤身进来，他便看到了同往时一样优雅带笑的术和，他看到那人开口对着自己说：“你还是来了！”
　　洄游想要再进来一些却被术和抬手挡在了外面：“你一定要进来么？即使会看到一些极其不好的东西你也要进来么？”
　　“我要。”洄游看着术和的眼睛，沉声答道。
　　“罢了，我这幻影也已经撑不住了……我拦不住你了……”
　　回答洄游的是两个声音，一个来自眼前美好的幻影，一个来自这幻影身后被他极力隐藏的某个地方。
　　哗，没有声音，那个美好的幻影无声消散。洄游终于走了进去，他走的极快又带了些不知所措，因为就在这幻影消散的一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迅速充斥了洄游的鼻腔。
　　他看到了！
　　那是一个充满符文纹路的巨大圆形石台，术和就待在这石台之上。
　　一条、两条、三条……十条！十条铁链紧紧捆绑住术和羸弱的身躯。石台上的他穿着的不是洄游最熟悉的锦衣华服而是一件斑驳的染满鲜血的赤色长衫，那些血有暗红的，有鲜红的，因为直到这一刻术和身上都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流着鲜血然后浇筑满那巨大石台上的每一条纹路凹槽。
　　石台上的术和看起来很没有力气，他应该是想要躺下的，可却因为那些铁链的禁锢逼得他不得不时时刻刻挺起胸膛。
　　忽然一声巨大的“哗啦”声响起，洄游看去却发现术和的上身根本就没有动，又是一阵噪声响过，洄游这才看到那人暴露出来的黝黑蛇尾。
　　乌色的鳞片一个一个紧排着覆盖保护在本该脆弱的尾巴上，洄游能想象到它们原来有多么好看和莹亮，可到如今，这条尾巴上除了一片片色调不一的鲜血和那些紧紧箍着肉的锁链外便是一道道遍布术和全身的金色符文。这些他再熟悉不过的符文爬满了术和的身体，甚至连他的脸都不放过！
　　原来“邬林”真的是“乌鳞”！
　　“怕吗？很狼狈吧！”术和虚弱地开口说道，天生的妖怪无须练习化形，变作人身是他们的天赋，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术和已经虚弱到连双腿都保不住了。
　　“术和……”
　　“你看，我身下坐着的这块石头，只要我的血流给它，它就能保这个镇子万世安康！”
　　洄游这才注意到，那因为不断过血而变得暗红的凹槽纹路一直到石台的边缘也没有消失，它一直在延伸，带着术和新鲜的血液流向这整个洞穴，然后……渗透进整个邬林镇的大地！
　　“我的血流不干的，他们不让……我疼得狠了，却连死都不能……”术和重重地喘着气。就只是开口说话，他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可他还要挺着脊背，因为他根本弯不下。
　　术和想要走过去，可他却收到了一封密信，一个声音毫无征兆且不容抗拒地在他耳朵里炸开：二师兄！大师兄他疯了，他杀了师兄师弟们，宗主已经快要撑不住了，速回！速回！速回！！！
　　“看来，鸾平已经开始了！”努力分辨着洄游的神色，术和勉强笑说道：“这是他和青渊宗的帐，总该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