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爱别离(三) ...

  •   一夜辗转,恍惚间便到天明。苏兰泽睁开眼睛,听见外面的鸟鸣分外宛转,晨曦微光,透过霞光楼的云红纱窗,投到床榻上来。
      青虹帮不同江湖其他帮派,所操持的乃是歌舞一类贱业,但帮中妓馆舞榭众多,分布各地,这些销金窟聚集起来的金钱,却使得青虹帮成为江湖巨富。苏兰泽暂时寄居的霞光楼,正是青虹帮的产业之一,处于京城西郊一条幽静的巷道中。外观只有一扇小门出入,里面却楼阁巍峨,屋宇壮丽,别有一番洞天,也是青虹帮总舵所在。
      昨晚回来,她简单地把情况给虹姑交待了几句,虹姑眉毛一挑:“冬云这‘妮子’,着实不象是我们这行当中的人。”
      苏兰泽接过小丫头递来的雪白手巾,仔细擦净手掌,淡淡道:“只怕你早知道他有些不对,否则如此的绝色,雌雄难辨,早被你弄进青虹帮了,哪还能在那个小戏班里自在?”想到冬云袭杀的手段,自尽的刚决,分明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
      虹姑握住手帕,格格一笑,媚态颇俗,看上去便是个年长色衰的普通老伎,绝计令人想不到她居然是一帮之主:“姑娘忘了?青虹帮最擅长的,并不只有歌舞。”
      苏兰泽也微微一笑:“但我也知道你们有些擅长的,却是连钱都买不到。”青虹帮最擅长的,便是剌探情报。上至名门巨富,下至江湖各地,但凡有歌舞美女的地方,便没有青虹帮所不知道的秘密。
      当然,有些秘密,青虹帮是不肯外泄的,哪怕有钱也买不到。虹姑在江湖与朝廷的隙缝里,游刃有余,因为她实在是聪明的女人。譬如,她虽听苏兰泽讲述了大致经过,却没问过一个问题。至于与剑神在一起的男子,究竟是不是明府中人,她连提都没有提起。
      其实在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些秘密,连青虹帮也探不到,钱更买不到。
      苏兰泽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披衣起身。盥洗时左袖滑下,露出腕上一只玉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晶莹剔透,一清到底的水色。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清那镯中尚浮有七缕浅碧的颜色,宛若花瓣攒簇,竟浮出花朵的形状来。
      她的目光,停驻在那花形碧纹上,竟有些出神。

      宗宗铮铮!忽闻一串急促琴音,在楼外花木山石之间,蓦然响起。每一粒音符如同弹丸,在虚空中跳跃飞击,繁密如雨,防不胜防。
      苏兰泽猛地抬起头来,颊边尚挂有几滴晶莹的水珠,越衬得那张脸庞,宛若一朵带露的芙蓉。
      园中两人相斗,其中一人竟然是琴追阳!此时他足尖点地,身形急速后退,怀中紧紧抱着一具七弦琴!琴身漆黑,丝弦如银,尾端却镶有七点绿石,排成北斗之状,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赫然正是那具“夺命七星琴”。只是昨日被苏兰泽截断的琴弦,早已补好如初。
      琴追阳在江湖中的声名,号为“琴音追魂”。此时但见他拂琴对敌,琴声凌厉,确实无异于一柄利器!
      与他相斗者身形矫捷,一袭红袍鲜红如血,剑路流风一般,将满含杀机的无形音符,尽数席卷吹拂开去,竟然一时未落下风!园中花木大半被剑风所扫,残叶碎花落了满地。
      寒芒一闪,是红袍人剑势斜出,那一剑飘若轻风,疾如闪电,只在一瞬间已逼近琴先生面门!琴追阳无可避,举琴相阻!
      丁!异响声起,随即是“噗”的一声,似乎刃尖稍滞,仿佛剌入了某处坚硬的物体之中。
      红袍人力贯腕尖,剑身一颤,变为微弱弧度,竟然再难剌入一分!
      琴追阳嘴角露出一缕古怪的笑意,手臂陡抬,倒转怀中七弦琴,细长的五指伸出,反向一拂!沛然劲气,自弦上喷射开来!
      红袍人剑尖大受激荡,竟被弹离开去!他剑锋急转,在空中已变幻数招,有攻有守,向琴先生围涌过去!
      刷!剑气纵横,虚空中凝聚有真气的最后一粒音符,应声而碎!红袍人执剑一指琴追阳,凌寒剑气,已将他要穴遥遥锁定,厉声喝道:“琴绣心在哪里?”
      琴追阳发出一声冷笑,满头苍发经剑风一逼,四下散开,更是乱如飞蓬。
      “最后问你一遍!绣娘呢?她在哪里?”江如雪腮边青筋隐隐突现,
      牙关紧咬,一字一句,似乎是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来。红袍随风而动,有如一片缓缓流动的鲜血。
      玄靴、红袍,明明是公门捕头的打扮,却在公服外套上绣金锁腰,华美而眩目。偏有着一张清瘦冷寒的脸庞。眉长眼细,鼻挺唇薄,唇角微微下抿,带有几分阴骛之气,与这样的年轻不太相符。
      “你好大胆子,竟敢来问我!”琴追阳冷冰冰地道:“堂堂京畿卫的捕头,竟也象市井下流之徒,成天追逐我家绣娘,她不是被你们追逐得四处奔走逃避?怎会随着另一群轻薄子出走?”
      “是谁挟持她出走的?是谁?”江如雪的眼中掠过一道惊喜的亮光,然而身形微变,足下只是轻轻一动,冷风掠过——是琴追阳一手拂过琴弦,无形杀气再次逼来!
      江如雪不得已跃身后退,刷!冷风横掠之处,有半截草叶应声飘起!“琴先生!暂且不论私情,我身为捕头,前来青虹帮调查琴绣心失踪一事,也是理所应当。这一路你不由分说,一直对我大下杀手!我对你一再忍让,可不是因为怕了你……”
      铮铮!琴声再起,如三九天的冰凌当空射来,寒意透骨!
      江如雪一个巧妙的侧翻,闪过这无形夺命的杀气!旋即稳稳落在地上。
      他提起左掌,双指骈出,在剑锋上轻轻一抹——刷!整柄长剑化为一团雪亮光影,旋转着向琴追阳冲撞而去!就连满地的草叶,也仿佛感受到剑意无形的凌厉,迎风而起,顿时被气流平掠斩碎,纷纷飘落,青草独特的土腥味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琴追阳清叱一声,手指连拂!
      琴声森然,有杀气如波浪,自空中一波一波推来。江如雪的剑气穿破琴音外层,直入其中!流风回雪绝不是浪得的虚名,那无坚不摧的力量,便是钢铁的墙壁也一定会被击出洞来!

      “明月乌鹊,天清云斜,归客何来,何歇?”
      忽有若有若无的乐音,连同淡淡香氛,仿佛来自最深的虚空,幽幽传来。耳鼻灵识,刹那间都被最美妙的声音与气息逸入、充满,让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仿佛在眼前那空灵的境界中,竟有满天花雨,正冉冉飘落。
      而那场中剑拔弩张的杀气,受这乐音所化,不知不觉中,已经无影无踪。
      琴先生吃了一惊,手指犹豫,僵在那里。
      江如雪也不由得转过身子,愕然望去。
      一个白衣乌髻的少年,从旁边楼上,拾阶而下。“他”翩然行来,令得所有的尘嚣似乎都在远去。冰雪般的容颜,仿佛隔绝了红尘,却又有着最动人的温暖。这满园花木,原本受剑气琴音所逼,瑟瑟发抖;却在这一刹那间,仿佛因这 “少年” 的到来,而重焕生机,花香鸟语,又在空中暗暗浮动。
      “他”皱了皱眉,向那红袍人说道:“雪捕头,你不在公门办事,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苏姑娘。”江如雪脸上有不安神色一掠而过,随即躬身向她行礼:“苏姑娘,此次京畿卫奉令协从捕神大人查办黄金墓之谜。恰逢青虹帮内伶人琴绣心失踪之事,也与黄金墓有关,在下正在问案,琴先生却不由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哼,即算不说袭击公捕人员,也该判个阻碍公门事务之罪!”
      苏兰泽不答他,倒是似笑非笑,目光掠过虹姑的脸:
      “虹姑,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软脚蟹,让人在你总舵里大打出手?看这些花木,都被损得不成形了!”
      虹姑懒洋洋地倚在一株花树旁,身边站着两名帮中绝色弟子。她还是那样艳丽,珠翠满头,锁边石榴红双层纱衣,上绣百蝶闪金花纹,举止间便有光彩流转,更显得全身上下,竟没一寸不是活动万分,媚态无匹。她瞟了江如雪一眼,余风又扫到了琴追阳,这才唉地一声,叹道:“打扰苏姑娘清净,当真是罪该万死!可是……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们绣心,说起来情有可恕。我虹姑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难道就为了几株花木,把他们赶出去打不成?”
      “琴绣心?”
      苏兰泽眉尖微微一蹙:“就是你帮中那个失踪了一年的红牌?江湖第一美人?”
      “就是她,琴绣心……她……她的确是我喜欢的人。我身为捕头,寻常人失踪都有责任追查,何况是我喜欢的人?”江如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随着那个名字的响起,唇边不由露出了隐约神往的笑容。他其实还年轻,只是长期保持着一种冷寒的神态,渐渐变成了岩石一样的外壳,不能承载丰富的表情,这笑容便显得有些僵硬。
      “琴心绣口,”他傲然道:“江湖第一美人,青虹帮堂主琴绣心.”话语虽短,却藏有说不出的骄傲与自豪。
      “琴绣心姑娘之名,我也略有所闻。”苏兰泽淡淡道,纵然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早被虹姑方才一口叫破,但仍从眼前红袍男子的眼底,窥出一道射向出色同性的嫉恨和敌意的寒光。这使得她在看惯所有男子对自已容色的艳慕眼神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
      所以她仍从容地说下去:
      “她结交江湖大豪、巨户富室颇多,但琴姑娘一向洁身自好。曾有某王公贵族,以十斛明珠为聘想纳为妾,都被琴姑娘婉言谢绝。”
      琴追阳冷冷道:“我家绣心岂是庸脂俗粉,怎么会被这些珠宝所打动?”
      他鄙夷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江如雪:“正因为我家绣心生得太美,惹来这些狂蜂浪蝶,终日不得安宁,只好四处奔波躲避!一年前绣心在淮中卖艺,却又被一帮轻薄子缠上,挟迫而走,一直没有音讯。只到数日前我才得到消息,说江湖上有人见过她的最后一面,却是在距京城附近的黄金墓!”
      “黄金墓是什么地方?”苏兰泽懒得理他们那一笔烂帐,漫不经心问道。
      琴江二人脸色一变,虹姑却长叹一声,道:“说起这黄金墓,可是京城方圆百里有名的宝地,可也是有名的凶地。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突然流传一个关于宝库的传说。‘月圆之夜,黄金墓启’。说是每一年的这个月圆之夜,当金光从墓顶射出时,便是墓门开启的日子,墓中藏有一座黄金的宝库,获得者富可敌国。世人以讹传讹,那墓也就被称为‘黄金墓’了。”
      “可有人取出过宝藏么?”苏兰泽似乎颇为好奇。
      “三十多年来,因受这黄金墓蛊惑,贸然入墓的人,好像都没有活下来。”虹姑看着江琴二人,意味深长:“第一年时,进去了三十五名江湖豪客,无人生还;第二年,只有二十一个人敢探个究竟;第三年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所以入墓的人数就暴增到一百零一人……第四年又只有七十四人敢于前去……第五年、六年、七年……那些人进来了,就没有出去过。他们都活埋于那座黄金墓中,是死是活,谁也不明。去年又有一批所谓的武林新秀,吵吵着要入墓寻宝,一样不知所踪。唉,原想着这股寻宝的浪潮会落下去,哪想到还有不怕死的你们两人,一定还要进去。”
      “死了这么多人,又是天子脚下,京城官府怎么不管?”苏兰泽从身畔花树上,拈起一片被剑风扫落的花瓣,道:“那些贵人们不是最爱黄金的么?还能不如蝇逐臭而去?”
      “这黄金墓是在三十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原来这片地就是荒野,这墓却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官府竟然也没有过问,好像一直讳疾莫深。但我们派人去官府打探时,发现那些官员们也都蒙在鼓里,只是隐约地接到过上令,知道不能干涉。再说黄金墓虽说是在京郊,实则离京城还有数十里路程,那里又人烟稀少,旁边只有一个平安镇。小地方便是闹得天翻地覆,可也不关京城里贵人们的事儿!”虹姑皱了皱眉,旋即又格格一笑:“奴家不是对姑娘说过么?有些秘密,便是青虹帮也不敢探知。不过此番捕神既然前去查勘,再有姑娘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儿在旁,或许……”
      苏兰泽忽然一笑:“天下还有你青虹帮找不着的人,探不了的路?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虹姑?”
      她左袖拂出,玉手径向虹姑探去!
      虹姑柳腰微摆,游鱼一般侧身滑开。足尖凌空而起,竟是平着滑了出去,连裙裾都没飘动一分。江如雪冷哼一声,道:“好一个凌波步!果然不愧是青虹帮主!”
      虹姑飘然立定,笑吟吟地挥了挥手中帕子,嗔道:“姑娘恼了?奴家确有不得已的苦衷,那黄金墓如此神秘,青虹帮小小江湖帮派,哪敢一探究竟?可姑娘你就不同了,堂堂乐神身份,又是捕神的红颜知已,听说连长安侯都欠着你的人情,朝廷大佬们当然也要卖你三分面子……”
      苏兰泽抬起手腕,向她晃了一晃,虹姑定晴看时,忽然脸色大变:苏兰泽两指纤纤,捏着一根攒珠金凤钗,凤口里吐出的珠串尚在晃动不已。虹姑摸了摸自己的鬓边,果然那里已经空了。
      若苏兰泽方才拔下金凤钗时,顺指在鬓边太阳穴上一点……
      苏兰泽不理她神色尴尬,指了指江如雪:“虹姑都不敢沾惹的黄金墓,你竟敢前去?况且人家叔父并不待见你,也不承你的情……女色虽美,致于不顾一切么?可别毁了你自己的一世声名。”
      江如雪突然右手一挥,呛!掌中宝剑回鞘,他不看众人一眼,竟扬长而去。
      琴追阳哼了一声,望着江如雪远去的背影,虹姑随之看去,笑道:“哼,雪捕头!都说他这个雪字,应该是鲜血的血,果然性情暴虐,便是咱们琴姑娘在,也未必高看他一眼。琴先生,你别气啦。”
      她挥了挥手,琴追阳等人躬身为礼,也退下去。
      苏兰泽见她打发了众人,笑吟吟走近自己,手腕一拂,金凤钗嗖地一下飞出去,重又插回虹姑鬓上。那片花瓣拈在她右手指间,花色嫣红,越衬得指尖如玉
      虹姑扶了扶鬓,笑道:“我就知道姑娘最好,定会把我心爱之物还给奴家。”她看了一眼冷若冰霜的苏兰泽,陪笑道:“不瞒姑娘说,绣心这样天生的尤物,男人所见,无不死心塌地。只要绣心在的歌馆,且不说日进斗金,便是打探来的消息,也比别人强上百倍。”
      她抿嘴一笑,神情象只积世的老狐:“无论绣心失踪是否与黄金墓有关,我青虹帮总算又欠了姑娘的情。何况救回绣心来,姑娘你以后要奴家办事,又多了一个喉舌。实不相瞒,这一年来没有绣心,可真不方便。若是怪虹姑欺瞒姑娘,奴家这就陪罪啦!姑娘冰雪聪明,奴家也早知道骗不了姑娘,只不过不做作一番,说不准姑娘连听都不要听一声呢。”
      苏兰泽张口一吹,右手指间的花瓣飘然落地:“早知道你是舍不得你的摇钱树了,为了一个琴绣心,你这番做作!还有那个雪捕头……”
      远远看去,花木间渐行渐远的身影,鲜红似血,那样桀骜不羁。
      “雪捕头江如雪,可是近年来京畿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难得对绣心又这么痴情,可对绣心痴情的少年郎,又岂只有他一个?喏,一年前,京城鼎鼎有名的百草堂,堂主百草翁的少公子若夜,听说原被派往淮中收帐,因为在那里见着了绣心,一见倾心,生死争着一路跟了来,到了京郊也失去了消息。”虹姑说到这里,见苏兰泽凝视着江如雪如血鲜红的身影,只是怔怔地出神,不禁停住话头,小心询道:“苏姑娘?您有心事?”
      “啊,”苏兰泽仿佛突然醒转,淡淡道:“我在想,明相府中的花朵,真是奇怪。”
      “姑娘说的是白兰花?”虹姑扑噗一笑:“堂堂宰相,两朝元老,放着多少名贵的花卉不赏,竟然喜欢姑娘们常戴的那种白兰花,府中到处种了不说,连后堂都叫‘兰苑’。”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神秘的意味:“听说这白兰花啊,跟明相少年时一段往事有关呢。”
      “我说的不是白兰。”苏兰泽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片熟悉的血红,喃喃道:“明相府中,清贵门第,为何会有那种花出现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