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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爱别离(二) ...

  •   月上中天,夜色深沉,已是暮夏时节,风中微带一丝凉意。
      玄黑交衽裙服的蕙质,娉娉婷婷地站在轩中,开口唱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忽听那阁中有人低低“噫”了一声,道:“听这歌喉,似乎并不是琴绣心?”声音低沉而不失威严,显然出自那男子之口。
      台旁的侍从连忙举手一挥,示意歌声停止,喝道:“怎么不是琴绣心?”
      蕙质吓得身子一颤,歌声立止,人也不由得退后两步,嗫嚅道:“绣心姐她……她……”那侍从双目一瞪,喝道:“大胆青虹帮!竟敢藏匿琴绣心而以他人抵充,连明相都敢欺瞒,难道不知这是死罪么?”
      蕙质吓得花容失色,差点便要哭出声来。
      忽听台上帷幕之后,有人淡淡道:“盛名只是浮云,真正知音之人,听的是乐音,而不是人。如果音能动人,那么发声技巧的高低,反而倒在其次了;歌者的选择,又在再次。蕙质,你用心唱上一段,叫人听听,是否就差过了琴绣心。”
      蕙质精神一振,咬了咬牙,站直身子,吐气唱出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两句清唱,才刚刚离开喉咙,忽然铮地一声,有沉郁琴音,在风中飘然而起。仿佛,曾有凝重如石的铭记,一直坚硬地哽在喉头;只到这一瞬间,藉着琴弦的拨动,那哽物终于悠悠发散,化入虚空,尽为无穷无尽的哀思。
      隔着帷幕,只隐约看见操琴之人,俯手按弦,白衣飘然,有如山间一抹微云。
      阁中男子身形一震,竟缓缓站起来。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琴声低沉,歌声清婉,渐渐融合交汇。一阵风来,吹动草木摇曳,发出簌簌之声,起伏转折,竟然也与节拍暗合。
      无知无识的草木尚且如此,何况是本来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呢?
      阁室轩台之间,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原本是站得笔直,有如雕塑;此时也不由得侧过头去,张开耳朵,钢铁炼就般的心壁,渐渐因为倾听的忧伤而柔软。而轩台侧的各歌伎,原本要较常人更多愁善感,此时乐与心合,更有人刹那间触动情怀,竟忘了这是明府,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为琴音所感,都在唱起这一曲思念爱人的挽歌:“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夜色漆黑,挽纱素白,在这黑白之间,忽有一道耀眼光芒破空而来!宛若流星,却比流星更为凌厉森黑,疾射向阁室中的男子身影!
      是剑光!
      “有剌客!”尖叫声、惊呼声、筝磬钟鼓被撞倒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几乎是台上所有的歌伎乐师,都离开原来的位置,惊慌地捂住脸,在轩台后挤作一团。连蕙质也带着哭音大,全身发抖道:“苏……苏……”
      唯一安坐如山的,是那个为蕙质操琴的白衣“少年”。
      事起突然,苏兰泽无名指在弦上一按,铮!一弦立断!指尖就势勾起,断弦在空中崩得笔直,宛若流箭,穿过面前薄帏,飞速射出!
      葛棱棱——灵巧指尖,在琴面拂掠而过,虽然只余下六根弦丝,却似乎并无影响,沿着先前的曲调,按宫引商,没有丝毫滞涩:“夏之日,冬之夜……”
      噌!
      断弦后发而先至,弦首正中剑身!剑势稍滞,在空中微微一偏,却见一只纤手伸出,已将剑柄握在了掌中!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苏兰泽定晴一看,心中一惊:“冬云!”
      冬云长剑在手,足下陡点,身形已如一只飞鸟,腾空跃起,以无坚不摧之气势,直向那阁室窗扇扑去!
      “她”接剑、跃起、扑剌,一气呵成,疾同闪电。此时那些人影才仿佛从乐声中复苏过来,纷纷喝道:“剌客!”
      惊乱杂音之中,唯有那琴声破空而来,清冷的弦鸣,哀婉欲绝,刹那间升上顶峰,铺天盖地而来,却又清晰如线,直逼入每个人的耳中心底:“冬之夜,夏之日……”
      砰!阁室窗扇被剑气冲碎!木屑纱片四处飞溅,冬云连人带剑,已冲入室中!裙裾在空中飘扬成一朵层层叠叠的花形,剑光寒气,涨如银瀑,直向那男子席卷而去!几乎与其同时,有微弱的淡白光芒,从那男子面前从容升起!那光芒如此微弱,有如月空之下的一点萤虫。然而只在空中一闪,冬云那样雄浑如瀑的剑气,已被当头斩断!
      谁知另一道黑影,自遍地红花间蓦然现身!此人先前伏在那一片血红花朵之间,黑色衣衫与地色暗影完全融为一体,竟然没人能够察觉!此时但见黑影一臂曲,一臂伸,似乎正拉开某种弓箭!嗖!一道银色锐响,破空而出,挟带凌厉之气,竟尔穿过那片淡白光芒,急速向室中射去!
      苏兰泽低首抚琴,勾抹不已,无名指向上一挑,已凝劲于指尖:
      铮铮!
      琴上两弦齐断,凌空射至!嗖嗖两声,绷直如矢,一根当空拦截银光,一根剌向那黑影颈窝!然而那琴音仍未断绝,甚至不曾有任何凝涩。黑影翻身回削,刷!琴弦立断!刷!又是一声轻响,却是那银光已射断琴弦!然而那样强劲奔势,终于被阻上一阻,尚未射入阁室,便已在室外阶前,斜斜落下!
      淡白光芒大炽,当啷一声轻响,却是冬云的半截剑尖,已落到地面。
      那黑影足尖一顿,反而身形向后飘起,掌中寒锋闪过,已剌倒数人。继而他掠过那些人影,落入花丛,飞快地消逝在那片血红之中!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室。”弦上音韵转急,嘈嘈切切,如泣如诉。冬云身边已拥来人潮,纷纷喝道:“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夏之日,冬之夜,”琴音悲啸,动人神魄,断心肠、摧肝胆,似乎那样的悲伤,已经到达了一个难以承受的顶点!刹那间,甚至连屋顶上都出现了侍卫的身影。眼见逃走绝无指望。冬云那艳若桃李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冷笑,他手腕翻转,断剑反向自己胸口,毫不犹豫往下一剌,噗地一声,已深没入内!
      而那铺天盖地的琴声,也在这一刻,蓦然收落,悠悠而来:“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居”字的最后一抹尾音,尚在空中幽幽延绵,冬云已轰然仰面倒下!鲜血从胸口喷薄而出,那些浓密的点滴液体,挟有无限生机,在空中化作一朵繁复细碎的红花——如同那些盛开在阁室台阶旁的花朵,甚至形状颜色,都如此相似、如此妖异,仿佛在一刹那间,汇聚了花中所有的生机,才化成这种令人眩目、久久不能忘怀的血红。
      尸体在第一瞬间,已经被人拖走。第二瞬间,甚至连地面的血迹都奇迹般地消失不见。血红花朵一阵摇曳,是搜索遁去剌客的踪影,花丝毫未损,但搜索的地方比梳子梳得还干净——都是一些什么人,才有如此惊人的处理能力?
      苏兰泽叹了一口气,抱起七弦琴,站起身来。
      阁室中有人开口道:“我道天下间,哪里还有人能奏出这样的琴音,原来是乐神驾到。乐神如此尊贵,何必操此贱役呢?”
      声音略显苍老,音量虽然不高,但吐词清晰,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从阁室这边看过去,轩前薄帏一掀,低首出来一个少年:白衣胜雪,素履玉带,甚至用来束住髻子的,也是一根无瑕的青玉簪。通身上下,似乎未曾沾染上半分世间的尘埃。“他”那样悠然,一手抱琴,一手负后,只在轩台上一站,顿时四周草木,都仿佛有了瑶池风华。“丰容冶艳,清姿雅仪”,这八个字,突然跳上心头。
      这样一个浊世翩翩美少年,竟然会是那个被江湖人赞叹为“百技皆通,慧超常人;斯乎其技,唯有神矣”的乐神所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吓成一团的歌伎乐师们,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苏兰泽从容一揖,气度潇洒,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派头,笑道:“天地间万籁的声音,无影无形,通过‘声’,抵达到人们的‘心’,这也是一种‘道’的体现。‘道’无所不在,君王以治国传‘道’,剑客以青锋传‘道’,乐师以乐器传‘道’。形不同,而意同,为的是贯彻上天的旨意、顺从造化的安置,又怎么会有贵贱的分别呢?”
      众人鸦雀无声,只听她轻轻一笑,说道:“再者,兰泽被众人抬爱,称为‘乐神’,自然要与乐器为伍;正如宝剑在您的心中,一定也是最尊贵的东西,才不枉却您‘剑神’的名声啊。”
      剑神!舒高炽!
      天下绝技,尽在四神,剑捕乐技,各法通玄。捕神杨恩,查案洞微烛照;乐神苏兰泽,通晓百音乐理;技神张白石,擅研土木之术;在世人心中,无异于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而剑神舒高炽,江湖传说其剑术已达飞仙之境,甚至百里之外,便能取人头颅。
      只是,正因为其精妙剑术,已达到了隔空无形的地步,所以往往与他交手之人,都很少看见过他的相貌。
      方才冬云蓦然发难,雷霆一击,便是看准了苏兰泽乐音动人,众人心旌神摇,警戒随之减少;而阁室中男子身边,又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只可惜他只少算了一样:这世上,还有一个舒高炽。
      舒高炽并不需要呆在任何人的身边,因为他的剑术,从来就不受到空间的限制。
      此时他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神秘广阔的天穹,却仍不紧不慢:“苏姑娘所言极是,是舒某见识浅薄了,望勿见笑。”
      苏兰泽叹了口气,道:“惭愧得紧,什么以乐传道,我抚琴为曲,居然没被打动这个剌客,也没打动舒剑神您啊。”
      啪,一声轻响,却是数团棉花落在苏兰泽足边。
      舒高炽笑道:“苏姑娘请看,那剌客耳中,早就塞了这玩艺儿,若不是惧怕姑娘琴音慑心,又何必如此呢?况且以乐神之能,这一曲也未尽全力,否则舒某说不定也是心魂授与,不能自已了呢?呵呵,姑娘应该早就发现这位梅皇冬云,身上大有蹊跷了罢?方才姑娘琴弦连发,威力惊人,便是没有舒某,剌客也一样会被制伏。”
      苏兰泽心中一凛,笑道:“不错。先前我见她穿着的衣裙,就已觉得大大的不妥。”
      “衣裙?”阁室中男子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询道:“不过是太美了一些,也会不妥么?”
      他语音低沉,虽然柔和,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苏兰泽嫣然一笑,答道:“美虽美矣,却不实用。但凡唱曲之人,发音的高亢清亮,全在于胸腹一带的气息畅通。可他却偏在腰间束紧,唱歌时每有气息吞吐,腰间便受到冲激,有如针剌一样的难受。他又不是傻子,偏要这样与自己过不去?自然是因为他想把软剑带进来,只好束在腰间,充作腰带,掩人耳目罢了。”
      她想起另一抹诡异的黑影,叹了口气,道:“另一名剌客武功倒也罢了,倒是他手中那张弓,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改装,其箭力之强,约有十石,竟然连剑神您的剑芒都能穿透,当真是斯乎神器,只怕还要胜过我朝赫赫有名的神越弓之威。”
      舒高炽沉吟片刻,道:“是。神越弓因其威力过强,尚不允许普通百姓执有,更何况是这样强大的弓箭。我们必会彻查此事。”
      苏兰泽不愿久留,当下向前方施了个礼,扬声道:“若无他事,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将蕙质一拉,就待走下轩台。
      那男子脱口而出道:“慢!”
      苏兰泽望向阁室中那挺拔身影,淡淡道:“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你有一张好琴,弦音清冷哀伤,才能将一曲《葛生》,弹奏得如此动人。此琴当非凡品,不知从何得来?”
      苏兰泽微微一凛,答道:“此琴名为‘爱别离’,乃是新罗人朴正焕所制,后流落江湖,为青虹帮所得。”
      “爱别离?”那男子颇有些惊异之意,道:“琴好,名字也如此蕴含深意。正……我正想请姑娘奏琴,重听一遍《葛生》。”
      苏兰泽手心冒出细汗,却洒然一笑,道:“此曲不详,恕难从命。”
      “……嗯?”
      不过是低哼一声,却连树木都在簌簌作响,仿佛从四周涌来无形压力。苏兰泽按定心神,坦然答道:“黄泉红尘,本就是阴阳的陌路。一曲《葛生》,是生者无尽的思念,或许却是对死者安息的羁绊。如果反复倾听,究竟是对亡者的刻骨思念,还是对自己心结不能释怀的纠缠呢?
      兰泽不才,恕难从命。”
      言毕拉住已吓得发呆的蕙质,从轩台一跃而下,向阁室遥遥施了一礼,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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