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67、抉择问心（修）

　　苦海出来的人缺乏礼义廉耻，裴戎在这方面虽经验浅薄但也不讲究，故而当初在刑部牢狱里跟梵慧魔罗做那事时，他被外面看守的刑奴听光、被独孤看光也不觉得如何。
　　然而，一旦想到商崔嵬算是他名义上的兄长，而且他俩白天才刚刚相认……裴刺主多年不曾感受到这般羞耻，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上。
　　好在有人不长眼，及时打扰了他们。
　　地面忽然震动起来，是千人马队奔驰时引发的响动。

　　“我去看看。”裴戎说道，利落地拉上裤子、扎好腰带翻身下床，通过窗纸窥视外面情形。
　　一支整编骑兵沿着屋旁官道飞驰而过，赤色旌旗跟随马队在夜风中漫卷。观其铠甲、武器制式，应同样隶属赤甲军。
　　蟾公子身披薄衫来到窗边：“按照向猎户买的那份地图，那条道路通往焦越城。”
　　听见这个名字，裴戎很快想到什么：“是傅庆所言感染血瘟不日将被焚城那个焦越？”
　　阿蟾颔首。
　　裴戎发现赤甲军的队伍中有十数匹健马拉的马车，上面载有黑乎乎的大缸。他猜测那些应是装满火油的容器，看来焚城之期就在今夜。
　　“要去看看么？”阿蟾问。
　　“嗯？”裴戎不是没有听清，苦海的训练令他习惯了不择手段达到目的，故而他做事从不横生枝节。为欧阳无私向御众师求情、为澹宁殿尊顾子瞻提前向慈航发出预警是他唯一冲动了两次。
　　阿蟾走到炉边，揭开盖子，顿时炖鸡浓郁的香气充盈满室。
　　“你若愿去，我们就去。你若不愿，我们在这里等上数天，一座数万人口的城池无论如何得烧个几天几夜，待赤甲军完成任务离去后，我们再行赶路，避免与他们相撞。”

　　裴戎本想说“就依你所言再此等待”，但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他忽然犹豫了。
　　或许是商崔嵬在黑暗中安静注视他的眼神刺痛了他。
　　虽然对方一言不发，但他能听见那些未出口的责难，你明明慈航出身又是裴昭的儿子，为何会犹豫？
　　又或许是孙一行在灵均寺中的所作所为扰乱了他。
　　他想起对方是怎样不求回报，即使被利用也要庇护那一群逃难者的。
　　而他站在这群人中间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一面他不希望别人拿看一个卑劣之徒的眼神去看待裴昭的儿子，另一面他又满腔愤懑，认为他们凭什么指望他与裴昭相同，又凭什么要求他与裴昭相同？

　　就在裴戎胡思乱想愈发烦躁之际，一只陶碗递到他面前。
　　浓香热气中，鸡肉炖得熟烂，细白肉质一碰就散，山药粘稠地融在汤里，表面浮着一层黄汪汪的油皮。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摇摆不定后勉强做出的决定，其本心便落了下成。”
　　裴戎捧住那汤碗，咬着牙。听阿蟾这样一说，他更不知该如何选择。无论作何决定，他都心有不甘。
　　阿蟾瞧出他内心的矛盾，并不逼迫，只是坐在一边，悠悠品着自己的鸡汤。甚至还在商崔嵬想要开口时，屈指弹出一粒花生击中对方咽喉要害，令人呛咳着把话咽了回去，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他就是要裴戎去想，要裴戎参悟本心后自己做出决定。
　　他会在他的狼崽儿仿徨时、胆怯时上前推他一把，叫他知道背后有所依靠，大胆地迈出步子。
　　但他从不愿操控他，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
　　“我们本就势单力薄，还带着个伤残累赘，不该再招惹是非……”裴戎缓缓说道。
　　商崔嵬的眼神缓缓变得失望。
　　“但是。”他说，接下来的话语斩钉截铁，“我想救人。”
　　“为什么？”蟾公子问。
　　裴戎给不出一个明确的解释，因为他本就没懂搞懂自己此刻说出这话的心境。只是沉默着穿好外套，将狭刀挎于腰侧、青川引负于背后，并割开商崔嵬的绳索，把一柄在灵均寺外那场围杀中捡来的长剑丢给对方。
　　然后他披上蓑衣，戴好斗笠，一脚踹开茅屋破旧的门扉，令星子与北风漏了进来。
　　裴戎手扶笠沿压低，遮挡住半张面露，只露出下颌的轮廓与一线抿得苍白的唇线。嗓音沙哑道：“或许我就是想瞧瞧，不带目的、不图所报地救人的滋味能有多么令人上瘾？”
　　上瘾到能叫欧阳无私、孙一行与罗浮殿尊那样的人能为一群毫不相干的陌生者忍痛忍辱，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何尝不算另一种疯魔？
　　而今晚他倒是要见识见识，流着罗浮之血的他会不是跟着“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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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越城地处西川隘口，虽城池不大，但为出川的必经之路。
　　此刻黑云低压，寒风肃杀，乌鸦哑鸣着从城楼上空飞过，带来一种压抑且不祥的征兆。
　　城门已被封死，门外堵着用圆木与岩石堆叠的高塔。一条壕沟如漆黑巨蟒环绕城池，沟底洒满寒光凛凛的铁蒺藜。
　　城门与城楼之间有高墙相连形成一道坚固屏障，从前那是捍卫百姓不受强敌进犯的可靠壁垒，此刻却成了赤甲军困锁三万人性命的绝望牢笼。
　　不少焦越百姓爬上城楼，向城外军队磕头、哀求，而那群红袍戎甲的将士只管执行军令，犹如没有心肠的傀儡。
　　他们在离城十丈处架起三架投石机，一缸缸火油被卸下马车，装入投石机的皮槽。
　　投掷手操控绞盘，将油缸对准城池，木质齿轮转动摩擦，间或发出刺耳尖啸。
　　随着赤旗迎风一招，轰隆一声雷响，连接皮槽的木梁高高弹起，火油翻越城墙后在房屋与街道间溅裂开来，刺鼻气味弥漫全城。

　　焦越百姓全都聚集城墙下，顶着呼啸寒风，丈夫张开臂膀搂紧妻子，爹娘用厚重衣衫裹住孩童，每有一个油罐砸来，他们相拥的身体就猛然一抖。
　　一个男童从娘亲怀中拱出脑袋，睁着乌黑的眼睛，望着周遭大人们麻木、绝望的面孔。
　　在这特殊的夜晚，他虽有胆怯，但并不恐惧。
　　他还太小，尚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只当如昔年祖父那般闭眼睡个醒不来的囫囵觉而已。
　　而且还可以不必再忍饥挨饿，不是挺好的么？
　　孩子这样想着，拨开盖在头顶的长袖，悄悄看了一眼娘亲。
　　女子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手指拨弄佛珠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漫天神佛显灵。
　　孩子伸手抓着娘亲的手腕摇晃，声音微弱：“阿娘，会有神仙来救我们么？”
　　女子嘴唇嚅嗫，努力想要笑一笑，说些安慰的话，但是刚一张嘴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见娘亲一哭，孩子也忍不住跟着低泣。
　　但是他好饿，又很虚弱，只能发出幼猫般微弱的气音。
　　母子的哭声惊动一名老者，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别哭，哭累了更饿。好孩子，好好活着，要好好活着啊。”
　　他用袖子罩着，悄悄将半块干硬的馒头塞进孩子手中，自己起身走上城楼，忽地挣开众人，翻过城墙，纵身一跃，化成黑影一点，落入满是铁蒺藜的壕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