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48、血盟成立（修）

　　两刻钟后，卫宁庄在裴戎等人的带领下来到安全之所。那是一座隐藏极深的地下石室。室内点着数盏油灯，借昏黄火光能看到垒成山丘的酒桶，一排排垂下的腊肠与熏肉，还有数百盛放各色菜蔬的竹篓。看模样应是一个储藏食物的地窖。
　　此刻，地窖里已聚有不少人。一听到有人进入的声响，众人手中刀剑悄然出鞘。待看清打头进入的是“崇光公子”，紧绷的精神这才放松，重新收起兵刃。
　　阿尔罕等人鱼贯而入，与窖中之人一一对视。有正道的，有魔道的，有与自己亲厚的朋友，也有互为仇雠的宿敌。其中绝大部分势力在他们出征前都曾作为假想敌，苦心谋划过对付他们的方案，而今各种手段尚未使出便沦落险境，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各自打量着彼此狼狈模样，不由相视苦笑，真是世事难料啊！
　　卫宁庄与亲厚的门派弟子见过礼后，自觉站在中立阵营之中。这群人虽共经艰险、同处一室，但正道与魔道之间依旧泾渭分明，为本就不安的气氛增添不少凝重。
　　赵档头见到裴戎赶忙迎上去，关切道：“谈公子，此行顺利吧？”
　　“还行，没有遭到太多阻拦。”裴戎微微颔首，说罢欠身一礼，“多谢赵先生慷慨，提供这间属于玲珑多宝斋的密室供我们躲藏。”
　　赵档头摆了摆手，豪爽大笑：“哪里哪里，如今局面不就应该互相扶持吗？比起公子筹谋布局、以身犯险，从苦海这头猛虎口中救人。我这点子贡献委实值不得公子赞扬啊！”
　　那副大义凛然的神色令所有曾光顾过他生意之人瞧得眼皮抽搐，心道当初你宰人宰得那般痛快，怎不见什么理应互相扶持的说法？
　　阿尔罕对于中原各方还很陌生，并不知道玲珑多宝斋是个什么做事风格，十分感慨地拍了拍风一笑的肩膀：“没想到你们中原有这么多侠肝义胆的豪杰！”
　　风一笑只讪讪一笑，没去打破这位射雕者对于“中原豪杰”的幻想。他瞧出那位赵档头是在讨好谈玄，并好奇于崇光公子是如何能令这逐利商人对其俯首帖耳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等待像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每个人既渴望救援队伍归来，又惧怕他们归来……因为他们带回的消息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众人，外面的局势是压倒性的溃败。
　　这期间曾出现过一个小插曲，有人带来慈航加入战局同样在营救中立门派的消息。众人欢欣鼓舞地想要派出人手与慈航接触。
　　裴戎欣然应允，但却在那支小队出门后通知十一派人截杀，并安排另一队刺奴假扮慈航道子装作只顾同苦海拼杀，对伤亡惨重的小队漠不关心。小队幸存者逃亡归来，将这一消息告知众人。大家失望不已，但也绝了同慈航搭上关系的心思。
　　从一个时辰前开始，便不再有救援队伍派出。每一队回来的人马都小声报出自己援救回来的门派以及亲眼所见覆灭的门派。
　　每到这个时候，裴戎便会走到地窖左侧的石壁前。上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图谱，清晰载录了长泰城中各方势力的名字与位置。不消说，这乃是玲珑多宝斋信客多日奔走描画下的珍贵图纸。
　　裴戎执笔蘸墨，在救回的门派上画一个红圈，又在被确定覆灭的门派上画叉。直到图谱最后一个名字“飞凤阁”被划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叉后，地窖中的人们陷入一片沉默。
　　入城十一日，不见道器踪影便被杀得溃不成军，真是可悲可叹。

　　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忽然有人发声道：“大家不要灰心，我等还有获胜的机会。”
　　众人将目光投向柳潋。这位素女宫首徒毫不怯场，迎着众人视线扬声道：“只要我们万众一心，精诚合作，未尝不能与苦海、慈航一争高下。”
　　然而，她的豪言非但未能鼓舞士气，还引燃了地窖里积压已久的情绪。不知谁冷冷说了句：“我等正道怎能与邪魔同流合污？”
　　那样简简单单一句话犹如落入油锅的一滴水，令地窖轰然炸开。魔道面色一沉，呛啷啷拔出兵刃。正道亦不甘示弱，昂首拔剑对峙。
　　柳潋见状大急，她插入人群展臂阻止：“住手！我们已身陷囹圄，在被人砍杀殆尽前还要先来个窝里斗不成？”
　　她用凌厉目光瞪视出言挑拨那人，冷哼一声：“这位朋友说得好啊，端的是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然而，你为何不在我等救你之时挥袖而去，自言不与魔道为伍？亦不在进入这个避难所前与我等分道扬镳，不与妖人混流？偏偏挨到此时，见正道齐聚声势浩大，方才龇牙狂吠？”她蔑然一笑，“真真是一条好汉！”
　　那人涨红了脸，叱骂之语尚未出口被他师兄拦下。对方笑道：“柳娘子伶牙俐齿，我们自愧不如。”
　　“我正道虽不敢保证个个皆是高洁君子，但是自幼接受圣人教诲，知礼义廉耻。而你们魔道……譬如柳娘子，执掌素女宫与葬情殿两方势力，比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位都底气十足。但却不知你那夫婿庄殷身在何处？”他言语未尽，但无比直白地挑拨素女宫与葬情殿间的关系。
　　闵毓秀沉声道：“住口，这是我两宗家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嘴！”
　　对方谦和拱手：“是在下失言，柳娘子与庄公子夫妻私事确实轮不到在下评头论足。但在下只想借此事说明一点，魔道连枕边之人都能残害，如此薄情寡义，让我们如何信任？”
　　阿尔罕性格直爽，不忿救命恩人遭人诋毁，出言帮衬了几句，就被与卫宁庄素有仇怨的人盯上嘲讽：“你们这群整日在大漠里吃沙子的蛮子怕是没见过女人，瞧上这男人婆，上赶着要同废人庄殷做连襟吧？”
　　酒窖里爆发一阵哄笑，旋即又是一片抽刀与叫骂之声。

　　“崇光公子”瞧着这个混乱场面，手揣入袖，似颇为失望地微微摇头。
　　魏灵光学着他的模样，同样收手入袖摇头叹气：“他们为何这般不修口德？少说话，多做事，与人为善，不好么？”
　　裴戎慢悠悠道：“立场之别，门户之见，千百年来皆如此，深如鸿沟，难以弥合。”
　　魏灵光道：“但是，佛言众生平等，万灵同源。本就同根而生，为何偏要自行划下界限？”
　　裴戎道：“人有不同理念，却喜排除异己。古有道统之争，今有正邪之战。有时争的是信念，有时争的利益，有时争的是虚名。譬如他们，有人名正，有人称邪，尽管此刻同舟共济，却因这正邪虚名偏要闹个人亡船翻。”
　　“又譬如我们，站在这里隔岸观火，对旁人品头论足，自觉众人皆醉我独醒。但到船翻之时，我俩这自认为‘独醒’的家伙，同样要随他们葬身鱼腹。”
　　魏灵光顿时语塞，摸了一圈脑袋，蓦然觉得今日的“谈兄”犀利了许多。
　　“那该怎么办呢？外边的杀手见许多宗门无故消失，定会苦苦搜寻，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转头又瞧一眼闹得热火朝天的人群，苦恼道，“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放下成见？”
　　说罢，小和尚眼巴巴地瞧着裴戎，像是只等着投喂肉骨头的狗崽儿。他对崇光公子已经开始盲目自信，觉得无论什么难题在他这位聪明绝顶的朋友面前都将迎刃而解。
　　果不其然，“谈崇光”没有让人失望，他冲小和尚眨了眨眼：“瞧我的吧……谈某要以德服人啦。”

　　“崇光公子”轻咳一声越众而出。他是营救行动的主导者，可称得上是在场诸位的救命恩人。大家见他有话要说，喧哗渐消，静待高论。
　　裴戎负手而立，身姿嵯峨。谈玄的脸盘子着实不错，天生给人一种温文亲和之感。经由裴戎扮演后，更添一分本尊没有的凛然气度，自然而然地夺去众人目光。
　　“谈某聆听诸君议论良久，多不赞成结盟之举，那么大家可有什么好的打算与去处呢？”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不知是否该将自家打算吐露。
　　裴戎特地等了一会儿，见确实无人打算开口，笑道：“此时危机尚未过去，苦海杀手犹在城中虎视眈眈，大家也算同舟共济，何妨暂且放下门户之见？若是另有佳策不妨道出，谈某也可帮忙参详一二。还是说，诸位信不过谈玄？”
　　众人连忙拱手：“公子高义，我等自然信服。”
　　于是，渐起杂乱回应，若总结起来便是：他们自入长泰处处受压，多数人心灰意冷打算明日出城，退出这场道器之争。
　　裴戎环顾四方，皆见颓丧之相，摇头叹道：“诸位认为这是一场必输之战？”
　　众人微微一怔，难道不是？
　　“但若是因为对手势大而我方力薄便不去想办法争一争，那就不会有项羽‘破釜沉舟’的故事传颂至今。”裴戎优哉游哉地以折扇敲打掌心，“其实，此战必输的根本原因非是敌强我弱的局面，而是在于诸位本身。”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柳潋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裴戎微微一笑后，倏然敛眉沉目：“原因有四。”
　　“一曰无智。十一日坐以待毙，消极应对刺部暗杀，暴露中立势力松散无力的实情，令苦海下定发动清洗。”
　　“二曰无勇。拥有争夺道器的野心，但无正面对抗慈航、苦海的勇气，效仿鬣狗、秃鹫尾随猛虎身后捡漏，未战先怯，岂能死地求活？”
　　“三曰无信。听闻在座数家宗门暗中订有相互支援的盟约，但在盟友真正遇袭时有多少人履行约定，又有多少人首鼠两端？令众人对结盟一事心存怀疑？”
　　“四曰无义。莫管旁人是死是活，龟缩据点明哲保身，虽能安全一时，但却也眼睁睁看着潜在盟友与助力不断被消灭。待祸到临头再思求救，却无人能求、无人能救了。”
　　“智勇信义俱无，纵有吞天野心，奈何眼高手低，此战必输，也是无可奈何。”
　　裴戎一改温文之态，用词辛辣，毫不留情地揭露众人入驻长泰后的愚蠢作为，令不少人羞愤掩面，想要驳斥，但无话可说。一时间，地窖中气氛沉郁，鸦雀无声。

　　良久，风一笑苦笑道：“公子所言句句切中要害，确是我等错得太多，以至于无力回天……”
　　裴戎不客气地打断道：“所以诸位打算一错再错？”
　　风一笑微微一怔：“此言何意？”
　　裴戎合拢折扇轻敲桌案，赵档头会意地从堆积图卷的架子上抱来一堆卷轴在长桌上铺开。
　　众人怀揣好奇，围拥观看。只见这图轴三丈来长，在长桌上放不下后一直铺到地上，描绘长泰布局，极尽详细周密。地下暗河地道，地上房舍结构全都记录在卷。就仿佛这偌大长泰是玲珑多宝斋手把手搭建起来的玩具，他们对其分分寸寸了如指掌，也令众人再次对他们收集情报的能力侧目。
　　裴戎俯身按图，以折扇指出所有能够藏匿、伏击的地点，并提出由明转暗，以游击、突袭点点蚕食慈航、苦海统辖区域的策略。随着他以从容不迫的语调娓娓道来，众人双目越听越亮，仿佛漫漫长夜中陡然亮起一束光指明方向。
　　最后，裴戎总结道：“魔门也好，正道也罢，你我来到长泰皆是为求一个名传天下的机会。若诸位还是执意退出，谈某明日亲领你们安全撤离。若大家尚存三分胆气、一分魄力，对谈某亦有四分信任、两分信心，我等精诚协作，并肩作战，说不定能创造十成十的奇迹。”
　　他话语平平淡淡，甚至称得上温和轻柔，但坚定而自有万钧之力，将众人彷徨颓丧涤荡一空。
　　柳潋目光闪动，望着“谈玄”像是仰望一颗照彻天野的启明星，对这名盟友的评价由可信变为推崇。她第一个大声回应：“我素女宫、葬情殿同意结盟，凡入盟者，皆是兄弟，同心同德，生死不弃。”
　　说着，她豪爽地拎起一坛烈酒，拔匕划破胳膊，将血滴入酒中。
　　“戮身为誓，歃血为盟，皇天后□□鉴之。”
　　然后，阿尔罕与风一笑对视一眼，代表卫宁庄出列，立誓滴血。
　　有了出头之人，接下来应者如云，沉闷郁气一扫而空。众人心中热血沸腾，面上笑容激昂，整个地窖被一种热烈的气氛笼罩。每有一人立誓滴血，便获得喝彩与拥抱。
　　魏灵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激动得面红耳赤，几乎是争抢着成为下一名立誓者。
　　鲜血越滴越多，满得溢出酒坛。大家各自分得一杯血酒，一口饮尽，只觉腹中火辣。他们饮下的不是血酒，而是胆气与希望！
　　于是，“血盟”成立，共举崇光谈玄为盟主。在慈航、苦海尚不知情时，长泰局面已然三分！

　　为了庆祝这个时刻，赵档头大笑着为众人提供酒肉。每一个人都需要一场狂欢与大醉，发泄心中郁气，拉近彼此距离，明日再重振精神，面对更加严峻的战斗。
　　在此期间，作为盟主的“谈崇光”少不了被多灌几杯。这位文弱公子没能坚持太久的时间就双颊酡红、酩酊醉态。
　　他推说不胜酒力，离开宴席去往酒窖门口吹风。但当脱离人群孤身一人后，脸上醉态消失，变得一派平静清冷。
　　裴戎环抱双臂将头后仰，脊背贴上冰冷石墙，面孔隐没在阴影里，像是一尊失去活气的石像。
　　见他这样，藏在影子里的谈玄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裴戎维持着缄默，直到谈玄东拉西扯地讲了几个笑话后，方才倦怠地开口：“你知道他们向我祝酒时，喊了我多少声英雄么？”
　　谈玄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什么。那是裴戎的心结，即便作为朋友他也不好去碰触。只能打着哈哈道：“人们在面对危难时总希望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成为他们心中的顶梁柱。无论他有没有能力，说的是不是蠢话。只要他站出来了，便是他们的英雄……”
　　话没说完，谈玄就被人突然一拳砸在墙上吓了一跳。
　　裴戎从碎石裂缝中拔出拳头，他弓着背将身子蜷起，两片蝶骨嶙峋凸出，头颅低垂，面色苍白，像是一个病重之人。
　　“英雄……真他妈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