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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行走的行李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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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昂昂对着一面爱之墙,滔滔不绝慷慨陈词之时,她却不知道,旁边驶过的一辆再普通不过的车子里面,坐着将对她的巴黎生活至关重要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还一来就是俩!
对昂昂未来巴黎生活无比重要的两个男人坐在一辆车中,貌似亲密会谈,但实际却在互相小心试探,一股难言的酸味在小小空间中暗自滋长。
在这场相互试探和较量的游戏中,金今是攻方,他满脸笑容,却句句是刺:
“法国的学制和中国差得很远,这个你应该来之前就知道了,不过只有真正来上学了才知道厉害。别管你出国之前法语水平怎么样,来了照样听不懂,而且这里是一年一毕业,不像中国,研究生只要考了进去,能不能毕业两年之后算,在法国,只要一门功课挂了,其它成绩就算你导师觉得你就天才,也要重修一年。”
攻方的策略很简单:富二代怎么了,富二代可以天天一身LV,出入各种人间迷人花酒地,但这样的人一上学,LV立马变成驴皮,光鲜不再,就会扯着嗓子嗷嗷叫唤:我不会啊,怎么办啊,棒棒我吧,我有的是钱!
金今久违的自卑感终于有了个发泄渠道,一张口不可收拾,井喷而出。
“你个富二代,你们全家都是富二代,我就要给你个下马威”,金今心里念叨着,虽然天下掉下来个富二代同学,500欧轻松入帐,但是他觉得他应该在一开始两个人旗鼓对阵之时就拿住这位富二代,不然之后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牵制。
路远是守方,或者说这个守方看着有那么点吊儿郎当,满不在乎,但一出口就是杀伤性的。
“你到现在还没有问我,为什么我知道你是索邦大学的我的同学吗?”
金今被问住了。
“其实,不就是雇辆车,从机场到酒店,我完全可以自己去临时打辆车,或者用个优步,又不是不会法语,或者从没出过门的老土,你们做中文接机服务,那种国内老土肯定见得多了,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不过我一下飞机,我的私人秘书就把你的个人资料发给我了……”
“什么?我的私人资料?” 金今端着方向盘的手明显一滑,车轮跟着就是一抖,旁边一片笛声大作。
路远微微一笑:“照片,年龄,最重要的,是标注上,你和我在一个学校一个学科一个年级。”
“你们哪儿搜到这些的?”
金今的手又是一抖,声音中明显带了些愤怒。
“你用的微信,还有各种网络,甚至是你使用过的搜索引擎,这些信息根本就是你送给别人去把控你的。所以,其实得到你的详细资料,真的不难,不好意思了。我可是冲着你是我的同学,才会告诉你这些的,你不会生气了吧?”
路远带着一脸纯真的笑意看着金今,又强调了一下:“我们可是同学哦”。
金今突然明白了这个路远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手腕广,心机重,懂得暗地里威胁,又明白要笑嘻嘻,把纯真当作利剑,把周围人当傻帽一样攥在手里。
“这回要栽!”金今心里说。
“我们一起的时间还长哦”,路远笑嘻嘻地跟上一句。
金今的眼睛转向路远,只是一霎那间……
“啪!啪!啪!” 车子突然连爆三响。
金今马上冒出一身冷汗,撞车了?!
四周一看,车好好的,只是旁边顶出一张愤怒的脸,还有个不断拍打车窗户的手臂,臂膀上长长的黄毛一层又一层,借着阳光,凌厉地支棱着。
金今摇了摇自己,才明白自己没有在做梦,自己也没有穿越到猿猴星球,自己就是在如今的巴黎街头。
巴黎本是一个老城,毫无城市设计可言,建筑随意生长,只要有个缝隙就可以开挖开建,道路只能见缝插针、弯曲来回。直到十九世纪下半段,工业文明席卷着大量的金钱和外来人口轰轰烈烈来到巴黎,才发现了各种弊端,拿破仑三世指名奥斯曼做巴黎改造,奥斯曼一挥大手,拆!拆出了很多条大路来保证日常交通,拆后的街面凌乱不堪,之前没有任何规划,随便往上挺立的各种建筑狗牙一样里出外进,怎么办?再建一条高高大大整齐划一的房子给他们全遮起来。在巴黎只要看到笔直雄健,整整一条街放眼一望全跟总理护卫队一样的建筑,别问了,他们名为奥斯曼楼,专门贴出来装点巴黎的门面的,所以也可以叫做巴黎的“狗皮膏药一条街”。
驾驶在奥斯曼大街上,国内练出来的车技算是现世安慰,一旦拐进狗皮膏药掩护着的小街小巷,那些藏着浓重历史遗留问题的古董街,开车就是随时翻船。
路远要去的是五区的索邦大学,巴黎最著名的人文摇篮,塞纳右岸,遍地历史,把各类车辆挤到一起。形势速度始终超不过三十迈,后面被压住的车辆一起鸣笛,更有这位开着小小Smart的小哥,直接从右侧奋勇超车,在我们辆车几乎相蹭的距离,从车窗伸出右掌直拍上我的车窗。
“我去!你们法国人都开得跟蜗牛一样,你拍我一个中国人的车窗干什么?!”
话虽这么说,金今的神态立刻不自然起来,他是一个具有紧张气质的男人,别人的目光对于他就是最大的杀伤性武器,他总是一股脑扎到别人的眼光中,寻找是否自己被定义是被重视?还是被鄙视了?他人的眼光就是金今的地狱。再加上刚刚被路远的高级手腕给吓唬威胁了。
金今冲着小smart一顿嚷,小smart中冒出几个泡,全是精准的法国国骂,然后就轻盈地右侧超车而去了,后面留下更加猛烈的鸣笛——所有车辆都怒了,被一个小smart欺负了我们所有两排座的!
金今刚要抱怨,一看路远就顿时闭上嘴巴,不能让他小瞧。眼见前面露出一条缝儿来,他想都没想就赶紧拐了进去,没想到:一入小弯儿深似海,从此大路为陌路。然后一转又转地,竟然转到了巴黎北部,从圣心大教堂拐了个大弯又重新向巴黎正中心杀去。
“好在拉的这位刚刚到,不熟悉巴黎的道路”,金今安慰自己。
他俩都没有注意一条小路边,杵着两个中国女孩……人海茫茫,相遇是宿命,即使在一个亚洲面孔占少数的巴黎,遇见也是一颗难得的种子,不知会长出怎样的植物。
从此再也不敢走小路,金今一路顺着笔直挺拔如护卫队一样的奥斯曼大街直接到了索邦大学。
停车又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原地绕了八圈,终于看到一辆车刚刚离开,赶紧猛转方向盘停了进去,旁边没有抢到车位的两辆车子纷纷按了按喇叭,窗口冒出几句法国国骂,然后就气哼哼地离开了。
金今转身对着路金:“这就是巴黎,欢迎!”
“你没有拉手刹”,路远提醒。
“巴黎停车不能拉手刹,因为这边停车都不按停车线,有地儿就停。你看眼前了吗?这辆车短,如果一辆车稍稍长点的车想停进来,车主人会下来推我车的。”
巴黎生存手册,清单还很长……
路远从下车开始,就是一副“反正我雇了你”的姿势。一路听着金今的引导,一副完全不在乎,也完全不打听的样子。
可金今却是一副自己对巴黎多么熟悉,一定要把这个城市掰开来塞进路远脑子里的样子,但是自尊心让他做得好像并不巴结的样子。
“安心,只把他当一个平常的同学来看”,金今心里说。
金今把车停在卢森堡公园一侧,穿过卢森堡公园,
“这里就是RER B的一站,以后来上学要从这个站下车,出站的时候一定顺着先贤祠的牌子走,不然出错了能多走一公里呢”,
“哦”,这个哦声更多的是应付,而不是听懂了或者别的意思。
遥遥正对着一座古典的庙宇,金今带着路远顺着大路一直走去。
“右边这是索邦大学的法律学院,瞧,上面刻的这行字:自由、平等、博爱,从高中历史课本就听说了吧……”
还有前面,这是巴黎正中心的最高处,这是一个坡度不大的丘陵,往下看,可以隐隐约约窥探到塞纳河的亮光,十八世纪末,巴黎在这个丘陵上建了这座建筑,中文翻译为“先贤祠”,因为里面是法国名人坟墓大全,有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居里夫人……
金今喜欢这些,甚至带着一种自豪,巴黎是伟大的,能在这里度过求学的青春日子,本身也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金今说得风生水起,却一转头就瞥见路远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对这些不感兴趣?”问的声音带了些怒气。
路远歪了歪嘴,“这是我第五次来巴黎了,为什么每一个人对巴黎都是一个腔调?其实,我就觉得这个先贤祠没什么可说的,外表看来阴森森的,这个建筑抄的是罗马的pantheon,中国把巴黎这个翻译成“先贤祠”,把罗马那个翻译成“众神庙”,可是他们在拉丁文中全是一个词。
你知道吗,这不仅仅是一个建筑,而是神庙,就是要和阳光发生一种化学反应……”
路远说这说着突然来了劲儿,好像心里某个按键被激活了,滔滔不绝起来:“……这样的建筑是活的,是一种生命,你要把自己想象成其中一块冰冷的石头,你要学着石头一样去感受四季的力量。如果是冬季,一块石头就是一个黑洞,如果是夏季,阳光升得很高,所有石头都在拍着巴掌欢迎阳光,然后一束光,集中、强烈,像巴掌一样给你一下子……我觉得应该有人曾经感受过这种阳光直射进心底的那种野蛮那种狂野的力量,太阳的力量,但是多少人能够像石头一样,感受到被燃烧被撕裂,也同时明白了这种彻底的伟大呢,又有多少人只是重复了前人说过的动听的词汇,重复加重复,以至于成了陈词滥调。其实,巴黎也好,罗马也罢,哪怕整个世界,如果带着这种陈词滥调的脑袋,哪怕飞遍整个世界,得到的也只不过是微信朋友圈版的世界而已。”
金今听愣了,“你真的是来学经济学的?”
路远耸耸肩,“没办法,家里人安排的。”
“所以拖到现在才来办入学手续?”
“家里人下了最后通牒,我真不愿意来巴黎,又不是没有来过,而且巴黎的饭馆,你知道的,哪儿有能吃的饭馆啊?”
路远一副将自己肉身奉献过来受苦的模样,金今的气又涌出来了:去他的富二代,巴黎在人家眼里就是一滩蚊子血,可就是我的胸口朱砂!人和人真TMD生来不平等。
想到这儿,金今又忿忿地看了一眼法学院上高高刻上的“自由、平等、博爱”,哼,都是骗人的!
往右一转,一条小路往下,就是索邦大学的正门。
一个喷水小广场,几家咖啡馆和小书店,看起来也是惬意,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在喷水池边享用简单的午餐。
金今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了一眼户外的表,“十一点半了,我们先吃点什么然后再去办手续吧。”
“为什么不先办,再吃?”
“你太不了解法国人了,十一点半他们才不会给一个学生办理任何事情呢,问他们,他们就会回答办事的人不在,等你下午再去,上午回答的那个人就是给你办事的人,临近休息的法国公务员就是这个样子,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路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你挑个饭馆吧,我请客”。
金今开始有点反感路远总是无时无刻的那个无所谓的感觉,有钱人可以什么都无所谓,他们有权利,身上总有一股子松散劲儿。金今对照着一看,自己这样的穷人,身上总是绷着一股劲头,总吊着这股劲头干什么呢?又换不来钱?金今懊恼地想。
金今故意挑了一家最便宜的快餐店。
路远果然吃了两口就把快餐盘一推,金今也觉得难吃,但是他确实饿了,胃里住了一个欲壑难填的魔鬼,但是他努力做得毫不在意地只是填满肚子而已。
路远却突然指了指窗外。
金今也看了过去。哇!他发现了一个行走的行李车!
这是昂昂。
昂昂要去面试了。她要赶到巴士底狱去面试。准确的说,是昂昂托着所有家当要去面试,更准确的说,昂昂托着所有家当先去学校上来一堂人类学理论课,然后再托着所有家当去面试。
好吧,精准的画面描述为:此时的昂昂后背一个90升的专业旅行包,左拖了一个半人高的箱子,胸前盔甲一样横着一个双肩背,左侧挎了一个电脑包,右侧一个用强力才能挂上的宜家最大型的购物麻袋。
昂昂这个□□行李车到处都招惹他人的注目。可昂昂是那种越遇到各种阻力压力越要把头抬得高高的人,不止一百公斤的重量压在肩头和腰部,还要放松面颊,定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早上,昂昂好说歹说才说服江江一个人去到刚刚租住的房子中去。如果搁在平时,她早就陪着江江,入住,直到江江的行李找到,或者至少找到罪魁祸首,但是现在,她自己泥菩萨不保,她需要回去解决自己的房子问题。
果然,房东老太太今天并没有去电影院,也没有出去喝咖啡,更没有去遍布巴黎的各种免费廉价的美术展以增长谈资,而是敦敦实实地死守大门,等昂昂一到家,就甩出一张收据,上面大笔一挥:1500欧。
“赔吧!”
昂昂脑子一嗡,1500欧!人民币一万两千元!就那个破玩意?!
“您这么证明这就是您买那个玻璃台灯的收据?”昂昂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不会看字吗?”房东展示出从未有过的强势模样,看来真是一场硬仗要打了。
反正要撕破脸了,昂昂也是第一次。
“可上面没有写着台灯,这个价格也未免太虚高了”。
房东老太太真是小看了昂昂脸上那股誓不屈服的劲头,反吊起嗓门来用高音法语施加,语句中还夹杂了不少罕见的法语单词,几个字可以说清楚的话,非要抻拉成一个长串的句子,那些被称为准确优雅的异国文字成了老太太此刻压倒外国人昂昂的武器。
表面上房东太太在说,法国是个讲规矩讲法制的国家,1500欧元的负债可以将昂昂送上法庭,驱逐出境,从此有了污点,再也别想回到欧洲。
昂昂的脸变成通红,但是她努力恢复正常,直着身板回到房间,用最短的时间收拾好东西,这么短的时间无法叫人来帮忙,只能硬把自己变成行走的行李车。
“请退给我三百欧的租金,还有一张我们在今天解除租房合同的书面信”,昂昂的语调中有着让自己都吃惊的冷静。
房东老太太鼻子里哼出一个小来,顺手抄过一张纸,龙飞凤舞,把法国人的连笔字写出了花儿,然后甩给了昂昂。
“我的三百欧呢?”
“小姐,我明明写着,你因为欠我1500欧元,300欧押金扣除,还剩1200欧,一个月内还完”,然后,房东老太太把门打开,做了一个“请出”的动作。
“行走的行李车”今天下午三点有一个招聘面试,眼看钱花得七七八八,赚钱的心气儿早就足了,可惜的是,十几个应聘信件发出去,有回音的不过一两个,还是措辞优雅婉转的拒绝,信尾无一例外会写着:“请接受我特意为您的尊重的致意”。法国人善于礼貌用词,但是原封复制的礼貌就是虚伪的外衣。
昂昂找工作已经找了三个月了,从中文老师到前台服务,端盘子到洗碗工。每次得到面试机会已是稀罕,而她那张中国面孔总是让她冲不到最后的红线。上一次面试是一家小得只有五平米的快餐店,说是快餐店都高抬了,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从身后取出长棍面包,中间切一刀,然后塞进去廉价的奶酪、沙拉叶子,再倒上一层可疑的酱汁。
“干过吗?”老板从柜台后面抬眼都懒得抬。
“没有,但是我的厨艺很好,而且我工作非常认真”,昂昂使劲解释。
“没经验就没有可谈的了,再见”。老板还是头也不抬。
昂昂一下子怒从心生,那是近半年来一个工作都找不到的狂躁怒火,大声地:“我知道找工作的人很多,但是您如果连看都不看一眼,也未免不尊重人吧,我虽然没有经验,但是我确实知道,像您一样把面包切开,夹肉夹菜夹奶酪,一个十岁的孩子的智商就足够了。我今年二十三岁,手脚灵活,我至少可以比您工作起来快两倍。”
老板终于抬头看了一下昂昂,然后嘴里嘟囔了几句,又恢复成了三明治制作机器了。
有了上述的经验,昂昂还是决定带着全部家当,先上课,再去面试,至少上课能让她感觉到幸福,面试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没有放弃,还在努力地生活着,然后……然后再试图找个窝儿睡觉吧。
去哪里睡觉呢?昂昂抬头看了看,十月份,天气不算冷,今晚也不会有雨,最差跟其它流浪汉一样,睡在街头呗。
想到这里,昂昂突然定住了,一股力量充盈了全身,然后昂昂笑了,笑颜极为甜美。
这一切被路远和金斤收进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