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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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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的四时风物不可谓不神奇,婄姜只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收获的却是一眼望不尽的银白色。
积雪自她门前一路蔓延至院外,迈过深林幽谷,跨过峭壁深渊,将将行到远处的几个山头上,便把它们也妆点得如冰雕、如玉砌。
被冷风吹得好一阵抖,婄姜连忙裹紧身上的被子,不敢再傻站在原地。她抬起脚去踩了踩近前的积雪,那像桂花糕一样松松软软的触感叫她笑弯了一双惺忪的眼。
整个人都扎进雪地里,她便像个木桶一样漫无目的地滚来滚去。
——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的积雪呢!
今天可以跟爹亲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啦!
想起她爹,她赶紧滚到堂屋门前,见堂屋的门关着,便再度滚向灶间。连人带被子地爬起来,婄姜推开灶间虚掩的门亮了亮嗓子:“爹亲!我们快去…”
“…咦?”天还没有亮完全,此时的灶间用乌漆抹黑来形容也不为过。灶台上有条有理地摆着炊具,灶台前却没有她爹如常忙碌的身影,婄姜奇怪地吸了一口鼻涕,“我爹呢?”
——爹亲不会现在还没起床吧?
她转回身去将目光投向她爹的卧房,那紧闭的门扉更佐证了她的猜想。反手拉上灶间这一处的门,婄姜发现新天地一般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尔后便扬起阴险邪恶的笑容,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她爹处进发。
——终于哦,也让她抓到爹亲的把柄了!
…
葭月风雪的后劲,容希是在第二日清晨体感受的。
朝臣作息,大多是在每日寅时两刻前后起身,可他今日却睡到了辰时一刻。喉咙里干得像要着火,脑中也混混沌沌的不清明,昏暗的天光透过窗纱渗进屋来,照得他一张病脸愈发惨白。
病来确如山倒,毫无征兆。
容希生平头一次体会到这种心中脑中皆是一团乱麻想什么都不清楚的感觉,他仰着脸思考了一会儿人生,挫败得出很想喝水的结论。
炭火一早就燃尽了,屋里有些凉,他披了外袍起身,人还没来及站稳就被大力的拍门声吓了一跳。
“爹亲,快起床啦!”
“太阳都晒屁股了哦!”
“快起来我们去堆雪人打雪仗嘛!”
伴着门板撕心裂肺的悲鸣,叫早三连摧枯拉朽,容希倦怠地捏了捏眉心,他迟早有一天要死在这丫头手里。
…
婄姜无比热切地渴望和她爹一道分享这盛世雪景。因此她爹越是不回应,她就越以为她爹是睡过去了,于是把门敲得愈发响。
没奈何她爹觉得现在自己脑子不够清醒,并不太想见人,任凭她把门捶得要掉下来也没应声。
茶壶里斟出的是昨晚的残茶,入口冰凉却很能下火,容希端着茶盏专心喝水,硬是一眼也没分给隔着两块门板的婄姜。
因着嗓子不舒服,他有意放慢了吞咽的动作,这厢才咽到第二口,被无视的那人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疾风骤雨般的敲门声戛然而止,不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在容希脑中升起,便听婄姜在外头自言自语道:“爹亲别不是真睡过去了吧?”
“爹亲你撑住!”一声高呼,婄姜一脚踹上那单薄的房门,“我来救你了!”
她大概是生来就和门板子犯冲,这草庐里大大小小的门板都惨遭过她的毒脚,今次总算轮到了她爹的房门,婄姜踹得尤为起劲。
一下不成就两下,两下还不行就踹第三下,她咬定青山不放松,她爹门上那做着困兽之斗的木闩总算是有了松动的迹象。门闩已在强弩之末,婄姜却势如破竹,最后那一脚甚至都还没等她用上全力,那门便晃悠悠地自己开了。
灌注了全身力道的脚一时收不回来,婄姜一下子扑到她爹身旁,仅凭自己力道不能站稳,她连忙去抓近在眼前的那根稻草,不想那根稻草却被她抓弯了腰。
——婄姜出现得实在太突然,惊得她爹被自己呛了一口。走岔了路的茶水一下扎到喉咙口,容希咳得全然不能自理,再怎么想压也压不住。
“爹亲你怎么啦!”从没见她爹这样失态,婄姜吓呆了,“爹亲你不舒服吗!!”
看她爹撑着桌角咳得撕心裂肺,婄姜连忙把手从她爹身上撤下来,转念她又认为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再怎么说都应该做点什么来帮一帮她爹,于是再将手搭到她爹肩上。
容希在病中,但并非昏得全没了理智。他外袍本披得松松垮垮,经这一咳几乎全落到了地上,中衣扣子又系得不牢,实在不该,不该…
他伸手去拂婄姜搭将在自己身上的爪子,想叫她离远一些,没料到后者根本会错了意。
——“不是这里哦?哎呀爹亲那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啦?是这里吗?”
被她爹推开了一点,婄姜以为是她找错了地方,便再靠近了一些,先是探了探她爹的额头,再把手绕过去拍她爹的背。小时候她不舒服了爹亲都是这样哄她的,现在就是她尽孝的时候了!
时刻谨记她爹看起来像是个病人,婄姜不敢太用力,轻轻缓缓的力道落到她爹背上,婄姜感觉到她爹猛地背脊一僵:“爹亲你不要…”
“够了!”她爹嘶哑着嗓子喝止她这种好心不办好事的行为。
“人家只是想劝你不要紧张啊,爹亲你怎么啦?”爹亲已经很久没有对她这么凶过了,婄姜委屈巴巴。不过生病的人好像心情都不太好,念着她爹是个病人,这口气她忍了,“难道是姜儿伺候得不好?”
“你…”孝心感动天地,父爱总是沉默。容希缓了缓,深受感动但并不鼓励她再接再厉,“姜儿很好。”
“那…”婄姜跃跃欲试。
“那姜儿替我去打些水来吧。”她爹妄图脱身。
“可是…”
“还不快去?”
容希的声音没什么力气,婄姜却凭她的小脑袋听出了了点威胁的意思,她不敢耽误地跑去了灶间,想起没拿脸盆,复又折回来拿脸盆。
打个水都打得手忙脚乱,她还偏偏不让她爹自己拧脸巾。
抢劫一般从架子上抢下脸巾,婄姜拧了一条挂着水珠的巾子递给她爹,监督她爹擦完了脸,再擦完手,她这才放心地将脸巾扔回了脸盆里。
好不容易结束了洗漱二三事,婄姜一刻也闲不下来地把她爹从凳子上扶起来。也不管后者是不是情愿,执拗地将她爹送上了榻,再替他掖好被角,她贴心嘱咐道:“那爹亲你要好好休息哦!”
“辛苦姜儿了。”全程周到的服务让容希生出自己仿佛是个废人的错觉。
“不辛苦!”以前爹亲什么都不让她干,如今却能在大事上得到她爹的肯定,婄姜想,就算是刀山火海都是值得的!
…
嘴上说让她爹好好休息,婄姜心里总还是放不下。
早上起来至今没吃过东西,她去灶间门口扒了棵大白菜出来啃,一头啃一头忧心忡忡,这样下去可不行。看刚才爹亲都咳成这样了,要是咳出个好歹她岂不是就没爹了?
不行不行,没娘又没爹,那真是太惨了!
她看了看手里的大白菜,再看了看门口堆的那一筐大白菜,忽然就从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
——飞快啃完手头的白菜,婄姜在裤腿上抹了两下手,尔后跑到白菜堆前将框里的白菜全都倒出来。得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竹筐,她从筐底翻出两根背带,稳稳当当地将筐子背上身,便连人带筐地冲进灶间。
菜刀在手,婄姜奔着她爹的卧房去,刚跑到她爹房门口,又见她事情颇多地折返回白菜堆抱起两棵菜,这才功德圆满地要去找她爹。
“爹亲?”做贼似地地推开她爹的房门,婄姜轻轻叫了一声,没听到她爹回应,她便只当她爹是真好好休息去了。
把怀里的菜安置到桌上,她举着菜刀,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爹榻前。
床榻离得窗户近,外头的光照进来,正巧照到婄姜手里的菜刀上。本不算明亮的光线叫那刀身折得刺眼,寒光一下晃在容希脸上,将他面色也晃得冷峻非常。
容希睡得浅,打婄姜刚进来的时候他就醒了,只是不想再多生事端,这才一直装着没睁眼。
却原来不睁眼也有不睁眼的好处,就譬如说…那些将他困扰了许久的事情,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婄姜背着筐,觉得这筐实在是很重,但如果要放下的话,肯定就会吵醒她爹。在自己省力和吵醒她爹之间,婄姜找了个折中的办法,她踮着脚将那筐子颠了两下,给自己留了点喘气的余地。
缓过了劲儿,婄姜照着她爹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难过。这么好看的人就是她爹啊,她爹怎么就病了呢!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做下了近期内最为重大的决定。
手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