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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寻觅桃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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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脚像有意识地领着我到车站,乌黑的大车在叫嚣喷出黑气,似乎对身上的泥污很不满。
我走近去看大堂中央的车站牌,双眼搜寻着那两个熟悉的字,但从头至尾看了三次后,我失望了。
也是,那本就不是同一片地,或者说,同一片地不同天空。
我凭着仅有的记忆,找到了和香城一水之隔的城市,深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回家,赶紧付了八元的车资买票,花了总财产的五分之四。
拿着车票等着上车,一个白衬衫灰长裤的男子走近来,灰黑的衬衫是洗脏了的白衣,灰长裤白了几处不知沾的什么。
“去香城?”
我不敢应声,只点了点头。
“你去得了吗?”
谁都知道只要踏入了香城,就能居留,可是要踏进去也不容易。
我犹豫了一会,摇头。他静了会,忽然丢出一句:
“我知道门路。”
我心中一跳,完全知道他的意思。
“我会有办法的。”我说,但底气不足。
“好。”
男子不再说话,走了开去。我这时倒忐忑了,自己是不是放过了机会?
容不得我多想,夜车已在上客,我赶紧挤入人群中,幸运地占到上铺。没多久便看到灰白男在对床躺下。
没敢多看,我扭过头对着窗。枕头上的酸臭骚扰着我,触手的被子黏稠滑溜,我忽地觉得这一切太荒谬,可车子已开动,引擎声抚平了我的焦虑,我强逼自己躺下,却不敢合眼。
提防了几个小时,我的眼敛都会自动合上,只得不断咬着舌尖。直到舌尖不咬也会痛,我眼敛合上的时间已比睁开多,每次细细开了一条缝又合回去,车子的震动更令我视线蒙眬。
我开始催眠自己,在脑内织出一幅幅幸福美满的画。画中有他也有我,携手在香城挣出一片天,和乐融融共吃家常小菜,闲暇结伴在绿草上漫步……
※ ※ ※ ※ ※
单薄的窗帘挡不了阳光。我醒过来,发现被子竟然好好的盖在身上,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适应力。
我虽然全身酸痛,但对自己“战胜”床铺感到满意,正自豪地笑着,又看到对床乌亮亮的黑瞳,我横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
直坐了三天三夜,坐得双脚发软,才稳稳地踏上实地。
我的眼睛不习惯忽然的平稳,人也有些摇晃。对眼前的繁嚣景像只能用乱糟糟来形容。各式各样的人在穿梭,汽车横冲直撞,连空气也是黄泥色。
乘客都作鸟兽散,我呆在车站无处可去,看看左又看看右。不远处的墙下躺着一堆衣衫褴褛的工人,还有好些眼睛藏在角落伺机而动。
站了一会,感到整个车站都在看着我,我的心慌起来,试图理出头绪。
“先去边界看看吧。”我想到就做,找了个样子老实的当地人问明方向便走,可还没到分隔两地的河流,已经瞧到绿帽军人荷枪实弹地站岗,他们身后还有延绵铁网。
原本稍稍扬起的心情又沉下去。可带着香城气息的风轻轻拂来,渗入鼻间的清风带着他的气息,鼓励着我。都看到目标了,岂能放弃,岂能回头?
我又跑回车站,里头的黑暗吓坏了我,没办法只得在站外挑了个不冷不热的角落坐下,此时暗处的眼睛仿佛更多了。我用双手紧紧环住膝盖,深怕旁边忽然扑出个什么来。
精神稍稍松弛,肚子立刻打起鼓来,但我心里清楚那两元绝不能动。
饥寒交逼,大概也是如此。
打着瞌睡半梦半睡,忽地一双乌亮皮鞋出现眼前,我心中一惊立刻抬首,见着的是灰长裤白衬衫。
“去香城?”
同样的话,同样的人。
我缩了缩,“我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他答得冷淡。
我和他都沉默,只剩寒风猛吹。
“跟我来。”他转身就走。
不是不知道有危险,但我还是爬起来跟上,要我待在车站等着危险找上门,我宁愿自己入虎穴。
除了修民,我从不愿意落在任何人的后头。
走到了一辆黑哑的破旧车子前,他打开了门让我先进去,我犹豫了两秒才爬上了车,发现里头还有另一个男人在。
“勇哥,这是什么回事。”
“总之不耽误你。”灰白男答。
听到他是“哥字辈”的,忽然又觉得没那么危险了。
车子由勇哥控制,我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看,心跳随着车子颠簸起伏。
“去香城?”对方没等我回答,又自言自语。“黄金遍地,那儿真正好。”
我想笑,见他正经百八,笑不出来。
人人都指望有个桃花源,就在不远,却不易到达。
梦想是如此简单。
※ ※ ※ ※ ※
车子拐了个弯停下,勇哥偏偏头,三人静静下车。
风大,带有咸味,墨黑的海翻腾着。看着茫茫大海,我心中终起颤栗,开始意识到将要面对的是何种凶险。
勇哥在地上捡了石头,连丢三块进海。海突然光了。
白灯自大石堆亮出,勇哥朝石堆爬下,我小心翼翼地抓紧岩石,深怕稍一不慎便滚下石堆摔死。
到了石滩上,艇家冒出来接头。
“不是说好两个人么?”
“最后一趟,连这点人情也不卖?”
艇家沉默了会,嘴角一扯,“上船吧。”
小艇密密挤坐了十几人,我硬是挤了个位子。抬首对上了勇哥的眼,但我的脸绷紧得做不到表情。
灯灭了,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马达压下浪声声,划开黑海,往远方的灯火冲去。
都听人说认准灯光拚命游,就能到达霓虹璀璨的香城,那海上的明珠。
看着光芒愈来愈近,我的心高高提起。
快要见到他了,相逢时,他会是何表情?
大概也是咧着嘴笑,像小时候傻笑着从家里迎出来。
浪忽地大得不寻常大力摇晃,艇家警觉起来,遏了马达,伸长脖子探入黑暗好一会。
“妈的!”艇家咒了一声,赶紧发动马达。
在马达重新发动的一刹,白光大亮,现出几艘就在不远的大船。
众人深知大事不妙,通通不敢做声,我旁边的几个人颤抖着,我手心冒着汗,紧紧盯着艇家的举动。
大船愈来愈近,艇家愈发手忙脚乱,不停往后瞧。可小艇怎够大船跑?何况小艇载人太多跑不快,艇家见势头不对,抓着旁边的少女就往水里丢。
噗咚。
小艇顿时大乱,马达旁的人纷纷往另边奔去。
人少了几个,但仍然太多,艇家丢不下马达,于是大声地喝令──
“把人丢下水,不然大家都要死!”
海水毫不犹豫回应──噗咚。
沉闷的海水吞噬声使我毛骨悚然,惊惶地往声音望去,是刚才车上的那个男人!
为了遍地黄金,人命又算什么?
男人知道一个不够,往船头扑来。众人走避令船身更是颠簸,但这里只有丁点大,能避到哪儿去?
浪花溅起又再融化,黑哑的海水拧笑,掩饰吃人的事实。
我前所未有地惊惶,我可会是下一个?
我拚命缩,此时此刻深深后悔,为何我竟盲目地离开安全温暖的家,跑到残酷的黑暗中?为何我舍弃风平浪静的教室,跑来海上当枉死鬼?为何我走入了困境才懂觉悟?为何我竟愚昧如此!
黑暗中手臂一痛,我整个人被扯起,眼眼找不到焦点,混乱中看到勇哥的眼中透着挣扎,最后默默地往后缩。
冷水扑面,掩面,吞噬,头颅在墨黑的冷水中载浮载沉,血液温热流动试图暖化手脚,但那微末暖流正逐渐隐没。海水如死神冰冷的手密密掩着我的口鼻,硬把我往水底拉。
我企图令自己浮在水面,但入目所见广阔的黑水令我气馁,没多久脚已经发酸,香城的霓虹还在闪着,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朝那七彩星光游去。
※ ※ ※ ※ ※
忽然全身疼痛得如支离破碎,却是大浪翻起,我被狠狠撞到灯塔基石上。
双手本能一抓,海水退去,我紧紧附在石上,淹没口鼻的海水由浪涛带走,空气再次涌进肺部。
手脚的沉重酸痛感再次传来,冷风一吹,我浑身颤抖。
真实感又回来,我知道我是暂时死不了。
身上滴着水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冷风透身而过,我连风暴中的孤舟也不如,竭力攀上岩石,好几次差点脱手,万幸没被岩石透胸而过。
直爬到了灯塔旁,我软倒在地,冰冷湿润的岩石贴着我皮肤。
不知海浪拍了几下我才觉喘息够了,茫然立于灯塔旁。
背后是家乡,前方是他。
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和理智角力,当天秤一边放上如牢笼的家,另一边是他温煦的笑容,我几乎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已经能看到香城的灯光了,该庆幸被大船发现时已经接近香城,不然任凭我再努力游,也不会碰到陆地。
目标已经近在眼前,还差一点点就能跟他重逢,一切就能像以往般幸福,我岂能放弃?
噗咚。
我再次跃下水。
这次是看准了方向,错不了。
※ ※ ※ ※ ※
和怒涛博斗,在手触到滑溜岩石的一刻,我知道我赢了,十指紧紧攀附着岩石,不管上面的贝类刺手,也不管身后波涛的推撞。
手脚抓着了岩石,气力一次拼出,翻身脱离海水。
背部贴着实地的一刻,我意志瓦解,只觉手脚已脱离肉身。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太阳开始耀眼才恢复过来。
用手撑起身子,手臂酸软得令我差点扑倒,软软晃晃地站起来,越过岩石,茫然立于荒地。
这里是哪里?
除了树木和泥地什么都没有,我该往哪儿走?
最艰钜的我都捱过了,现在难不到我。
折了根树枝伴着,我定了一个方向。
都说香城不大。
果然,没两小时就看到几间屋,铁皮和砖块搭成,比我家还不如。
不是遍地黄金?
我想过去扣门,但低头看看滴着水的衣服,又不好意思,恐怕还会以为我是小偷强盗。
想先晾干衣服,一转身,挑着担子的男人停在我身前。
他上下打量我,“找谁?”
“这位大哥,能告诉我南区怎么去吗?”
“南区?”他讶异问。
“嗯,南区康明道。”
纸片已经不知去向,但那十几个字却深深蚀于我脑中。
“那可是在要坐船到香岛去,你往这边走一小时就是码头了,船费五毛。”
“谢谢。”我躬身,然后朝码头走去。
绿篷的木船在码头候着,我上前去问:
“船家,往香岛吗?”
船家抬起了眼,打量着衣服半湿的我。
“一元。”
“不是五毛吗?”
“船家是我还是你?”
我知道船家趁火打劫,但没法子,只得掏出那张湿得不能再湿的两元。
船家皱了皱眉收起来,又再合上眼。
“不是一元吗?”
“你又不是付香币,这中间要花多少手续,还指望我找钱?”
我默言,上船。
船摇摇晃晃地前进,看着倒退的海水,我别开头,身体向船舱倾,贴在肌肤上的半湿衣物还在提醒我,海水有多冷。
前头出现了一个大岛,其上建着华美大楼。
香岛。
送给别人的美丽渔村,已经蜕变成炫目的海上明珠。
终于真切地感到,我来了。
看着船慢慢靠岸,心中的满足感更是强烈。
踏上了那片地,看着黎明的光线,地上果真如铺了黄金。
好一个黄金地。
踏上去,黄金变黑,澄黄化为黑影。
妙哉。
※ ※ ※ ※ ※
“先生,请问你知道康明道怎么去吗?”
“乜话?你讲乜野啊?”男人连连摇手,飞也似的离开。
言语不通,我站在香岛不知何去何从。
但我不能放弃,在墙上撕下广告纸,指手划脚地借到了笔,写下了修民的地址,行人虽来去匆匆,仍是有好心人指路。
走得累了坐在路旁休息,坐下后却又急着起来,心想可能多走十分八分钟就到,现在休息了岂不是很笨?
直走到黄昏,地面再次镀上黄金,我终于看到三字:
康明道。
那白底黑字的路牌,振奋了我的精神。
顺着门牌数去,脑中不停想着见面的情景。
他会是怎么样的表情?
是咧嘴而笑,还是呆若木鸡?
看着那扇乳白的雕花木门,我犹豫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站在门外,忽然觉得自己毫无准备的跑来,很失礼。
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呢?但已骑虎难下。
手伸了又缩,最后还是扬起。
门开了,可我的手还未落下。
没想到门外有人,他身形顿住,一抬首,对上了我的眼眸,接着双眼瞪大,嘴巴微张,愕得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我忽然觉得这段日子来的苦难都不算什么,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羞涩一笑,轻道:
“修民,我来了。”
他终于醒过来,一把抱着我:
“梅龄!”
我感觉到他双臂的颤动,如同他颤动的心,那是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更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屋里的吴姨以为出什么事,急跑出来,修民这才尴尬地放开我。
忽略吴姨的惊讶,他挽着我的手道:
“妈,梅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