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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夜宵之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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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多亏了如今恰是夏时。若在隆冬,鲜莲子所炖甜汤,敏贵妃是喝不到的。”
宋喜不再提荷叶。
她开门见山,径直言中了迷迭最无望的过往。
“姑姑您竟也知道?!”
迷迭显然没有料到,那一碗几乎要了他性命的甜汤,亦在宋喜的记忆中。
“彼时我的确还小,但承蒙师父他不嫌弃,准了我候在灶旁。”
京城在北,并不同于岭南。数九寒天,敏贵妃想要喝的,却是她回乡祭祖之时,尝过的那碗甜汤。
那会儿,宋喜甚至不懂什么叫作“岭南”,只是懵懂地听师兄师姐们唏嘘,说大罗神仙在世,也变不出鲜莲子来炖汤。
宋喜记得,他们是可怜他的。
“奴才并非那自命不凡之辈。起初于尚膳监里当差,奴才做的便是最末等的采买监工。也不知是命好,还是命数太差,才会来不及升作掌司、佥书,便被调去了毓庆宫的小膳房,专司采买。”
迷迭轻叹,凉凉自嘲。宋喜将腌糖梅的罐子摆回原处,宽慰起他。
“若说在当时呀,公公绝对是因为命好!能得到上头的赏识,被遣去毓庆宫,那可是一步登天的鸿运。”
洗净了手,宋喜开始摘拣荷叶。
“不过此事也不能说全靠运气。公公您绝非自命不凡,是着实能力出众才对。毓庆宫的小膳房,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就说咱们尚食局派过去的,哪一个不是由尚食她优中选中?”
“能力出众又如何?”
迷迭苦笑。
“买不到主子想要吃的东西,我们做采买的,便无论如何也该当死罪。”
他记得,那一年钦天监递了折子,说有祥瑞之兆。
瑞雪丰年,于国于民,确为喜事。
可那之于他呢?
他跑遍了皇城内外,寻找不可能存在的新鲜荷花。手脚皆冻到发紫,他亦不敢回宫复命。
回去,便就是死。
大雪没过膝盖,他于冰冷的天地间举步维艰之时,李盈敏呢?
她不过是蜷在帝王的怀里撒娇,说喝不到甜汤,便难过得要死罢了。
他与她,真正危在旦夕的,是哪一个?
“可至少那件事里,皇上还是想保您的。”
毕竟迷迭无辜,李盈敏在寒冬腊月挑了样不应季的食材,刁难下人,泰和宫的那位倒没有始终纵她。
宋喜记得,小膳房的女史是领了皇上的命,才瞒着敏贵妃,到南三所求冯御厨的。
那也是师父他唯一一次,干涉内廷的饮食事宜。
“师兄师姐们那时候都说,有个尚膳监的小公公,好生可怜。他若非冻死在那天的鹅毛大雪里,便是回宫之后,被敏贵妃依着宫规赐死。”
裁好了荷叶,宋喜起锅烧水,语气刻意放软,怕伤了迷迭的心。
“可是您看,皇上并未教贵妃她真的杀您。他请了我师父炖那甜汤,换来敏贵妃高抬贵手了不是?”
雪漫天地的时候,是没有荷花开的。
鲜莲子并不应季,所以那碗呈给李盈敏的炖品,实则未用到半颗莲子。
炮制入药的莲子,与鲜莲子完全无法并论。这也是迷迭在一开始,便没有用别种莲子充数的缘由。可冯铁柱却做到了以假乱真,取并不是莲子的食材,令李盈敏满意。
这样的造诣,宋喜自知,恐怕她毕生亦难比及。
“她高抬贵手?”
迷迭摇头。
“就算她饶我不死,本意也是要将我赶出宫的。我若离宫,残躯贱命,与死何异?皇上本来已劝她不得,好在有了冯天厨那碗甜汤,她才肯向他让步,任由他处置我。”
“所以公公您哪怕才能超群,却也离开了毓庆宫,回尚膳监继续做末等监工?”
宋喜将荷叶细细切碎,撒入调配好的佐料,再度拌匀。
“皇上他答应了敏贵妃,教奴才这辈子不再出现在她眼前。”
而这其中,就包括了负责宫外采买,永世不被重用……宋喜暗暗唏嘘。
*
“你与姐夫他那般要好,怕是也知道迷迭与敏贵妃的事吧?”
宋喜坐在桌旁,支着脑袋,瞧立于窗前的苏淮。
苏淮正专心于手中之事,眼帘半垂,羽睫映倾洒一室的天光。
他似是太过专注,未听闻宋喜发问。
宋喜则盯着他剥开莲子的手,不觉出神。
盛夏的午阳,不似冬日和暖。这光白得刺眼,穿窗而入,尽落在他的手上。
苏淮的指尖,在光芒下,干净得几乎透明。
宋喜呼吸放浅。
她以为,若自己再发出什么声响,就或许会惊动了窗前之人。
他这样着白衣,站在清澈的阳光下,肌肤似如冰雪,容颜胜过谪仙。
她怕他被惊动,便要羽化消失,再寻不见。
而这样的不安,宋喜是难以向苏淮道的。
他身上总有皂角的干净香气,她却太脏。
宋喜至少还懂得好梦易碎。
她觉得一旦将这般心思脱口,苏淮便会被她点醒,明白她不值得。
而现在,在她粉饰太平的假象之中,她与他尚算是般配的。
宋喜低头瞧身上衣裙——
伍娘子店中佳品,甜柔绮丽。
“你刚刚说……?”
苏淮剥好了最后一颗莲子,如待珍宝般放入碟中,而后抬眼看她。
“莲子甜汤。”
宋喜乍惊,只将最关键的四字脱口。
苏淮迈向她的步子一顿。
“想喝?”
他端着玉色瓷碟,转身便朝着门外而去。
“嗳,等等!”
宋喜提裙摆,连忙追他。可苏淮走得太快,她只好伸手,打算扯他的袖子。
手伸至了半空,宋喜却忽又停住。
她不敢。
苏淮是她心里面的天神,她是草芥。对他的倾慕之情,她若不是出岔子同他结了菜户,便必定会深埋在心底里,呵护一生。
像这样冒犯他的举动,她做不来。
宋喜失落地垂着眸子,怔怔出神,面前苏淮却已然回了身来。
他恰见到宋喜停在空中的手。
眼底掠过疼怜,苏淮默叹,而后温和开口。
“想拉住我的袖子,是可以的。”
他抬起衣袖,横于宋喜身前。
宋喜一怔,仰首望他。
小姑娘眼睛里半是委屈,半是希冀。
泪花打了个转,便蕴着光,晃进苏淮心房。
“牵手亦可。”
苏淮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明明有些怕他,尚还同他生分。
他再清楚不过,他该徐徐图之,而不是急功近利,惊吓到她。
可行止已不受心念支配。
话落,他便上前,握住了宋喜的手。
想牵手的,分明是他。
“我……”
‘我不是打算牵你的手’……这样的话,宋喜咽了回去。
与他牵手,她并不觉得讨厌,甚至认为这是今日最大的一件惊喜。
见小姑娘回握住他的手,苏淮笑了。
风轻云淡,霁月芙蓉。
“我不是打算喝莲子甜汤。”
思量再三,宋喜只这样补全前面的话。
苏淮点头,引着她走回桌旁。
“这一碟,是剥给你生吃的。”
他将瓷碟放于桌上,轻捻了一粒,递与宋喜。
宋喜瞠目,显然难以置信。苏淮在她来时,便借着窗前的光,认真在剥莲子。
她哪里会猜到,这莲子实则是剥给她的。
想想他方才那一番用心专注,皆是为她,宋喜虽未张口,便似已尝到了鲜莲子的清甜。
“还是……不吃了吧?”
思及自己最初问他,可知道迷迭之事,宋喜倒没了一尝莲子的心思。
“怎么?”
苏淮不解,未收回手,仍等着她将莲子接过。
宋喜摇了摇头,语气稍显低落。
“迷迭为莲子甜汤所害,你大抵也知道的吧?”
“盈敏少时任性,此错的确在她。”
苏淮将手落下,打量仍捏于指尖的莲子。
“所以你便不吃?因为太可怜他?”
“是呀。”
用力点了点头,宋喜吸吸鼻子,眼眶酸胀。
“我那时候年幼,本来都记不得了,但这两日每每想起,总觉得迷迭公公好生可怜,哪里还有心思——”
原本她仍与苏淮相牵的手,被用力一扯。
唇覆上唇。
贝齿遂被撬启。
苏淮以舌尖抵着那粒莲子,喂进了她的嘴里。
“唔——”
宋喜说不出话,只能在莲子被咬碎的间隙,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直到一颗莲子被两个人分吃入腹,苏淮才放开她。
“甜么?”
苏淮问她。
宋喜并未作答,而是不解地仰起脸,将他细细打量。
他好像在生她的气?
可宋喜全然不懂,她做错了什么。
“是更喜欢我剥的莲子,还是更可怜迷迭?”
苏淮未再动她,只是拿目光缓缓扫过她眉眼、鼻尖,最后又停留在她的唇上。
宋喜这会儿才明白过来,若她答错,他准会再度“罚”她。
“连迷迭的醋,你也要吃?”
小姑娘弯了眼,哧哧笑起。
她眼里尚噙着丁点水雾,似散碎星河,映入苏淮心底。
宋喜,是他的光。
苏淮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见过深宫中最黑暗的长夜,身上沾满最难以启齿的脏。
将他比作荷花,宋喜其实没错。
那东西,虚伪得很。
水面上盛放的,看似干净无比,而水下是最污秽的烂泥。
苏淮明知自己配不上她。
杜蘅、迷迭,哪一个不比他好?
可他舍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