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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风雨修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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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之夜,三岁学刀,七岁大成。
自小就被家里人当做是天才,是希望,一心以为自己要能子承父业,称霸武林,毁灭世界。
然而到了他二十七岁这一年,突逢大变,一切都变了。
他的杀人刀,变成了活人刀。
他的血手印,专治疑难杂症、隐疾不举。
他一下子就从世上止小儿夜啼的大恶人,变作了一个救人性命的落魄郎中,他怎么能受得了。
他的梦想、他的追求、他的信仰,全部都在这样一个冬日的寒夜里被毁灭了。
一个他的下属从不举软蛋变成一夜七次雄风威武的夜里,一个别人笑,他却哭的夜里,一个寒冷的冰凉的夜里,他裹在自己的小被子里,想不通老天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以前人们会在某一世族被灭门的惨案中想起他,在滔天大火里想起他,在无数死亡与孤魂的荒地里想起他,可是现在……
以前小孩子晚上哭,大人会说:你再哭,窦之夜就要来把你抓走了!
现在男人夜里不举,女人就会说:唉,你去让窦之夜打你一顿吧。
窦之夜受不了啊!
虽然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但是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一开始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把楚若筠和妹妹全部轰出去,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一个人躲在被窝里面哭。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第二天早上。
商越给他送饭的时候,对他说道:“教主,我最近吧那里也有点不行,我知道你不高兴,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窦之夜当场暴起,把他轰了出去。
连他的下属尚且如此!!!
他以前是个了不起的大恶人,刀锋过处,无人敢来;现在命运却阉割了他,把他变成了一个下九流的江湖郎中。
救人?你能想象到吗,救人!
多可怕啊!
与其要救人,他还不如出去做个卖唱的呢!
窦之夜觉得自己不能再消沉下去了,他一脚踹开门,迎着风迎着雪,指天大叫道:“我要去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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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手傅家。
满目风雪。
武林大会临近结束,傅家人却全关在家里,没有一个人去参加武林大会。
本来这次大会,就是傅家和楚家两家操持的,南方鲜少有如此大雪,竟一下连着下了数日。
院子里稀稀疏疏栽了几棵竹子,大雪一来,全都覆满风雪。
傅修竹一个人跪在傅轩文门外,很多人来劝过了,他不肯走。
及膝深的大雪里,他被埋了大半的身子,寒冷至极,一颗心也冷到了极点。
他要见傅轩文。
傅轩文打他也好,骂他也好,他一定要见到他。
他正跪着,傅灵秋跑过来,在他旁边抹眼泪道:“二哥哥,都是我不好,要跪我来跪,你回去吧,你回去好不好?”
傅修竹甚至没有抬头看她,只咬牙说道:“滚。”
傅灵秋当即就是一愣。
以前她的二哥哥,最是温柔体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傅灵秋气急了,说道:“你跪大哥有什么用!他从来不听你讲话,更不会在乎你的感受,你对他好,他也不会把你当成兄弟,他只觉得你抢走了他的一切!”
傅修竹无力地说道:“闭嘴,滚回去,我不想看到你。”
被他这么一说,傅灵秋大哭起来:“你跪他做什么,他都快死了!”
傅修竹听到这句话,脸色猛的一变,忽然一巴掌就狠狠打在傅灵秋脸上,嘶声吼道:“胡说!”
傅灵秋被他打得狠,吓得向后缩了一步,她不认得她的二哥哥了,这个骂她打她的人不是她的二哥哥,他变了。
傅灵秋哭着就跑远了。
傅修竹无力地倒在雪地里,继续跪下。
他做过的一切的事,他全都不后悔。
可是这一刻,傅轩文发誓再也不见他的一刻,他好想回到十二岁那年的夏天里去。
就算是那个夏天在他的记忆里只有痛苦、肮脏和腥臭味,可是他想回去。
事情的最开始是一个清晨,夏日的闷热全部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宿醉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了,他是个屠夫,身上带着死猪的臭气,臭气里加着酒气,从很远就飘了过来。
傅修竹躲在被窝里,闷热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可是他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他那个屠夫父亲,会拿着杀猪的刀,在他后面一边笑一边追他,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刀就会砍在他头上,就像他对待母亲那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腥臭气也越来越近,傅修竹越来越害怕,他在被子里发抖。
忽然,被子被人掀开了,那个杀猪的人带着酒气,哈哈哈地举着一把刀站在床前怪笑。
傅修竹吓坏了,他猛地从家里跑出去,他知道这次他逃不掉了,他就拼命往巷子外面跑,不知道跑了多久。
然后,他在盛夏的清晨,撞上一个清凉的怀抱。
少年人背着药箱,一身竹色的干净衣衫,身上是好闻的药香气,他微微弯下腰,用那白皙干净的手扶住他,轻声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了?”
好看的眉眼,温柔的眼睛,干净的面庞。
腰间挂着一枚通透的玉佩,肩上背着救人的药箱。
那杀猪人的气息猛地逼近了,傅修竹吓了一跳,急忙往这个人身后躲,他酒醉的父亲追过来了,举着刀乱砍,邻居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这个身子纤瘦的少年人反倒不怕他,抬手夺了他的刀。
举止优雅,仿佛那不是一个屠夫手里的刀,是他遇到的一把琴似的。
那少年轻巧地夺下了刀,伸手扶了屠夫,轻声道:“您喝醉了,我扶您回去吧。”
傅修竹愣住了。
他那个暴戾的父亲,连尖叫声都听不进去的父亲,头一遭孩子似的乖巧,被那背着药箱的少年人扶着,听话地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睡去了。
那青衣的人在床边坐下,从药箱里取出些草药来,拉过哆哆嗦嗦的傅修竹,问他道:“你叫什么呀?”
那时的傅修竹——不,他还没有这样好听的名字,只敢小声说道:“没有名字,有时候叫死狗,有时候叫死猪。”
青衣的少年人温柔地笑起来:“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他说着,给傅修竹手上的伤口覆上药,那药材冰凉冰凉的,仿佛是这炎热夏日唯一得以喘息的空隙。
他伸手把傅修竹拉到怀里,轻轻抱着他,摸着他的头说道:“你的父亲是个可怜人,你要好好照顾他,做个孝顺的儿子,知道了吗?”
傅修竹点点头,心里头却想,他是个混蛋。
那人又说道:“我姓傅,叫傅轩文。你们巷子里那位陈老先生,是家父的朋友,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给他看诊,到时候我来看你,好吗?”
傅修竹又点点头,见他没注意,就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在他怀里,低头嗅着他身上的药香气。
他真好闻。
傅轩文一心只觉得他是个孩子,见他依偎在自己怀里,也从未多想,只是笑道:“你要好好照顾你父亲呀,好不好?等你长大了,若是不想做屠夫,可以来我傅家做事,你愿不愿意?”
傅修竹急忙说:“愿意的,愿意的!”
他明明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却忽然觉得这个人变成了他生命中一切闪着光的东西,他再也不想离开了。
以前他没见过光,不觉得身处黑暗,满目荒凉;可是自打他见了傅轩文,就觉得他的一切都是好的,离开了他,自己便活不了了。
傅修竹在心里想,以后他日日都会来看我,我们就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于是他每天坐在门前等,等着傅轩文来,等了一日又一日。
其实他的父亲那之后便不再打他,可是他总想看着傅轩文心疼他的样子,于是他拿过刀子,在手臂上划了一刀又一刀的伤口,虽然疼得不行,但是想到傅轩文会为他上药,仿佛那点疼,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是一个月以后,隔壁的陈老先生死了。傅轩文扶了他的棺材走了,葬礼过后,他就不再来了。
傅修竹依旧坐在门前等他。
一日,两日,三日……
他不再来了。
傅修竹跪在及膝深的大雪里,打了傅灵秋一巴掌之后,看着那紧闭的门,忽然想起十二岁时那年的焦躁。
他一心一意等着的人,再也不来了。
那扇门永远不会打开,他再也不会弯下腰,对着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是死是活,他都不管了。
雪越下越大。
傅修竹猛地想起,那么你十二岁那年又做了什么呢?
他低头露出了一丝狼狈的笑容。是啊,他放了一把火,反锁上了门,烧毁了家里的一切,烧死了醉酒的屠夫,然后他坐在门前,像每一个家破人亡的孩子那样,难过地大哭,哭得情真意切。
于是傅轩文果然来了,不仅来了,还把自己领回去,让他住在傅家,就睡在傅轩文的榻前,待他像亲弟弟一样好,夜里他做了噩梦,傅轩文便会起身,轻轻地抱着他安慰他。
傅修竹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那火烧的噼啪之声,那屠夫被反锁在门内,挣扎地拍门的声音。
可是这一切的噩梦都是值得的,他倚在傅轩文的怀里,嗅着他身上的药香,鼻尖几乎可以触到他的肌肤,在傅轩文怀里偷偷亲吻着他的发梢——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暗暗地想着。
于是他越发的贪心,想将那身上带着药香气的人据为己有,让谁也抢不走……
傅修竹猛地站了起来。
他再这么跪下去有什么用?大哥不会开门的,他比谁都清楚。
除非——
这时,忽然有个人进去通报,不知道和傅轩文说了什么,他紧闭的门竟然开了。
傅修竹惊喜地迎了上去,高兴得像个小孩,向他扑了过去,急道:“大哥!”
傅轩文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转过头问身边下属道:“柳公子在什么地方等我们?”
下属道:“就在前厅。”
傅修竹猛地僵住。
傅轩文咳了几声,才道:“好,那我们就去前厅。”
傅修竹觉得自己甚至站立不稳。
不行……
不行。
不行!
他心里焦躁地喊着。
不要抢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