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筝奏离鹤》吐字要清楚

2、机关算尽（二）

　　次日天明。
　　“到了颖州注意身体，那里虽然比长欢暖和，但也不要怠慢。”
　　江微郑重的点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江夫人出声道，“我知道的，母亲。”
　　“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离了家，事事小心。”
　　江夫人还是有些担忧自己的孩子，看着已经长开的大小伙子，不免生出不舍之情，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太过肉麻，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的叹了口气。
　　江瑶站在江夫人旁边倒没有那么多想法，带着笑脸将香囊递给江微，拉着他的衣袖低声细语说着笑话，时间已经到了，江微揉揉她细软的头发柔声道，“照顾好自己，别总是胡闹了。”
　　江瑶点点头，见哥哥要走，还是忍不住拉住他喋喋不休道，“二哥到了颍州要多寄信回来，你走了之后家里就只有我和江三三了，他老是欺负我，我最讨厌他了。”
　　这丫头又在说胡话，江夫人轻笑一声，忽然想起那所谓的“江三三”，她看看周围，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
　　“江吟这小子怎么没来，又跑出去疯玩了是吧，真是混账。”
　　“谁知道呢，说不准被谁勾了魂。”
　　“辰红子前几日告诉我，你三哥又去胡肆喝酒了，这话有几分真？”江夫人眯起眼睛冷声对江瑶道。
　　此话一出，江微和江瑶两人相视一眼，都在心底咒骂了几声江吟。
　　“三哥，三哥他啊，只是去给阿瑞娜姐姐送书画，阿瑞娜姐姐喜欢那些东西。”
　　江夫人冷哼一声，拍了江瑶的后脑勺一巴掌，“你们倒是兄妹一心，他整日招猫逗狗，能有个正行？哼，我早晚要好好收拾他!省得给我生出各种事来。”
　　江瑶扯了扯嘴角，江微点了点头，告别过后，江微便弯腰进了船舱。
　　船舱里多了个不速之客。
　　江微稍稍一愣，但又格外自然的坐了下来。
　　江微看着神经兮兮的自家三弟，在心底忍不住笑了起来。
　　宣河平阔，此时天色已经渐晚，天边最后一抹斜阳坠落，天地归于灰暗，浓云堆积，两岸的田亩与疏落的房屋隐匿在黑暗中，近岸处有几棵酸枣树挺立，夜风轻抚，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船舶缓缓向前行去，船夫极目远眺，正寻找着熟悉的标识。
　　舱内小桌上的烛火摇拽，蜡泪堆积，眼见烛光就要熄灭，却无人照看。
　　江微不识水性，究其原因还是他那晕船的毛病，此时他靠在木板旁闭目养神，努力让自己忽视那种不适感。
　　可偏偏船身摇晃，云层翻滚，一场大雨正在酝酿，胃里翻江倒海，头也晕了起来，冷峻的脸上有着几分疲色，抬眼看向身旁。
　　自家三弟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呆呆看着烛火出神，橘黄色的烛光轻吻着对方光洁的额头，发丝微乱，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上挑，鼻梁秀挺，确实是个俊哥儿，但可惜徒有一副好皮囊。
　　长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位三公子，放浪形骸，少年心性，今日尚可斗酒赋诗言笑晏晏，明朝便可摔门砸盏疯言疯语，也难怪大哥和母亲对这个三弟又爱又恨，江微的眉头并没有舒展，他嘴唇轻抿，将目光移到船外。
　　黑漆漆的夜幕只有几颗生长怪异的枯树狰狞的伸开臂膀，辨认不出什么标志性景物，他只好敲了敲门板沉声问道，“玉燕，现在可是过了锦州？”
　　“嗳，微哥儿，咱们现在是逆风，帆打不起来，才刚过了锦州的渡口，离颍州还有两个时辰呢。”
　　清亮的女声立即回应了他的问题，江微刚想回应，却听到身旁传来一阵巨响，抬眼看去，原来是江吟不小心将小木桌掀翻，烛台倾覆，幸亏江微眼疾手快将烛台拿起才避免了一场悲剧，江吟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撇了撇嘴，闷闷不乐道，“到底还要多久才到？”
　　这声音虽然烦躁，但少年人的神态依旧温和，江微将木桌扶正，回答了对方的问题，“还有两三个时辰。”
　　“早知如此，刚才说什么也要把江瑶那小丫头绑来，现在倒好，她和母亲去军营玩闹，咱们还要在这路上耗着。”
　　“你要是觉得烦可以不来，没人逼你。”
　　江吟抬眼看着自家哥哥，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也没觉出不对，可江微这语气可真是让人不耐烦，自己向来不喜欢藏着掖着自己的情绪，所以，直愣愣回答。
　　“你这话是嫌弃我了是吧，得，我的二爷，我在这是给您添堵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微被江吟的话噎住，他心里的好话到了嘴边总能变成惹怒江吟的话头，为了让自己好过些，江微决定闭上嘴。
　　可江吟又哪里肯罢休，见江微不语，便换了个话题继续烦江微道，“你怎么突然升官当了将军，嘿，是李大人举荐的你对吗？”
　　“是柳叔举荐，李大人这几日忙着宫中的案子抽不开身。”
　　“要我说啊，这官场上的恩怨情仇深如海，柳叔举荐了你，肯定是要和母亲谈什么事情了，我看的可明白了。”
　　江吟摸着下巴垂眸低语，那认真模样倒真有几分正经，自家三弟确实是有些才学和头脑，只可惜……
　　江微看着江吟，问出了几个月前困扰他的问题，“为什么打架？”
　　“我？你说那次复试打架的事情啊。”江吟指着自己想了想，皱眉不服气的哼了哼，“我和柳亦安他们本来通过了擢考，可偏偏新皇继位，他朱笔一勾，将送上来的奏折全部否决，考官让我们复考。”
　　这事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气恼，江吟咬咬牙，心底确实是不甘心，本该步步高升，可偏偏赶上这样的破事儿。
　　江吟那日气昏了头，险些和考官起争执，柳亦安好说歹说才把火压下来，江吟冷眼再考，一字不写，江夫人得知此事气的当天罚江吟跪在祠堂。
　　罚也罚了，骂也骂了，江吟照旧玩闹，江夫人对此也再难说些什么。
　　江微摇摇头刚要说些什么，江吟见他要开口连忙将话题扯远，托腮问道，“二哥，你为什么不和玉燕姐姐留在江南？”
　　“他啊，是舍不得你们呢！”
　　一位俏丽女子进了船舱，红色罗裙艳丽，皓腕上佩戴着几只金镯，随她行动发出声响，圆圆的脸上带着笑容，两颗小虎牙格外可爱。
　　江微见玉燕进来脸不由得发红，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玉燕一坐到他身边，他就立马闭上了嘴。
　　江吟被他这反应逗得发笑，笑眯眯看着玉燕轻声道，“也只有玉燕姐姐能让二哥哥害羞，哈哈，瞧瞧你那脸，红透了呢。”
　　脸上发烫，江微皱眉，想反驳几句，却见玉燕捏着江吟的脸颊故作生气道，“怎么，现在还喊我姐姐？”
　　江吟被她捏痛，忙讨饶道，“二嫂饶命，是我错了，是我不懂事了。”
　　风越发喧嚣，忽听得外面一声闷响，豆大的雨点便已经砸下，玉燕皱眉看向船外，替江微整理了几下衣领唠叨道，“瞧你赶上的这时候，让你别参合朝廷的破事你骗不听，乃么豁特，你这吹头怪脑，揽下烂摊子，啊是要吃生活哉？”
　　她的话江吟大半都听不懂，眨巴眨巴眼睛看向自家二哥，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摸不着头脑，玉燕倒没注意，继续用这混杂方言与汉话的口音说话。
　　“瞧这外面滴沥嗒啦雨下个不停，你还要往那赶，瞧你这三弟没个正行，整日昏说乱话，带着小娘鱼跑上跑下，你也不好好管管。”
　　听见自己被提名江吟撇了撇嘴，玉燕瞥了一眼，用手指戳着江吟的脑门气恼道，“你倒是省点心好伐!”
　　江吟捂着额头有些委屈，玉燕见江吟那可怜模样，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行过了重重水路总算到达了目的地，冷风吹的人发抖，漆黑的雨夜中，接应的人手提灯盏，仿佛远方的指明星。
　　江微弯腰下了船，与江吟他们道别，玉燕不舍的将握住了他的手，江微郑重的看着玉燕，无言诉说着什么。
　　“……我知道时局如此，然诺重，君须记，微哥儿，你要好好的，千万要好好的。”
　　江微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闷声点了点头，玉燕不舍的再次为他整理好衣领，喃喃着什么悄悄话。
　　江吟偏头看向桥边，厚重的雨幕中，忽然有一人闯入视野，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快步跑去，看身形是个娇弱女子，可手里带血的宝剑让江吟心一颤。
　　沉沉看向自家二哥，江吟不放心的出声道，“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啊，也别被人当枪使，还有还有，你可盯好周围，别被人伤了!”
　　“行了行了，他心里明镜似的，咱们在这也只会添乱，咱们快快离去吧。”
　　玉燕不舍的看着江微冲他挥手，江微站在港口看着她，直到船舶远去再也望不到。

　　送走了二哥，江吟的心终于轻松了几分，托腮看着外面细密的雨脚，没来由的出声问，“颍州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我听阿父说，文宣公主的党羽聚集在颍州，小皇帝为了斩草除根才集结军队在此。”
　　玉燕将茶盏推到江吟面前，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江吟，江吟听了眉头一皱，又是皇家的事情，怎么总是这些破事!
　　轻抿一口茶，江吟那烦躁的心情便再也压抑不住，重重将茶盏放回原位抱怨道，“这是什么茶，好涩!”
　　“这可是玉家的信阳毛尖。”玉燕冷哼一声，不爽的回他，“您现在嘴刁了，喝个茶都要讲究。”
　　“我就是心烦，和茶没关系。”
　　江吟闷闷回了一句，自己向来笨嘴拙舌，更何况玉燕可不是好惹的姑娘，老老实实服了软，端起茶杯饮了几口。
　　玉燕见此倒是笑了起来，两颗虎牙露出，眉眼弯弯，江吟挑眉看向玉燕，玉燕便指了指外面。
　　江吟带着疑惑看去，却见远处似乎有处光亮，随着船体缓缓向前，那上面的声音也清晰起来 。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无故寻烦恼……”
　　江吟听这戏文熟悉，可又很疑惑，抬眼望去，见那边戏台搭在水面之上，两岸支起长棚，江吟眼前一亮，可又皱起了眉头，玉燕指着前方解释道，“这的地主是个戏痴，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搭台请角。”
　　“风雨无阻？”
　　“风雨无阻。”
　　玉燕高声叫住了船夫，一叶扁舟停在了这宽广的水面上，江吟仰着头看着不远处的戏台，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戏子的动作，所以格外入神。
　　玉燕见江吟这般痴迷，忍不住一笑，戳了戳江吟的脑门道，“你个糊涂虫，净对这些东西上心。”
　　“嗳，是是是，我是糊涂虫。”
　　江吟皱眉撇了撇嘴，头也不回就直愣愣应了一声，根本没去想玉燕到底说了什么，玉燕见此反应，笑的更开心了。
　　玉燕托腮看了江吟一会，忽然问道，“初霁从前也像你一样，不，他比你还呆嘞。”
　　“段楼？”江吟问声转过头来，看着玉燕悲愁的目光，只觉得有些茫然。关于这个名字，对江吟而言，从来都像是一团抓不住的雾气，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人的模样。
　　“是呀，只可惜他已经离开长欢。”玉燕沉沉的叹了口气，扶额轻叹，“他的命那样苦，皇家还是不肯放过他。”
　　江吟垂眸不语，段楼的事情在赤燕已然成了禁忌，往日同段楼交好的人都已离去，恐怕只有玉燕姐姐还记挂着段楼吧。
　　玉燕抬眼将目光落到江吟身上，原本明亮如星的目光此刻却掺杂些许泪光。
　　江吟不解的看着玉燕，这份疑惑更加重了玉燕的悲伤，玉燕拉着江吟的手腕，轻声道，“我给你的长命锁，你还戴着吗？”
　　“……落水后，好像，沉在湖底了。”
　　“改日，我叫人再重打一个。”玉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爱怜的说道。
　　“不必了吧，我早不是小孩子啦。”
　　“你已经忘了，忘了也好，有些事记得不如忘了好……”
　　江吟还想出声，玉燕却望向了窗外的河面，不远处的唱词未断，顺着江面飘向远方。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我嫌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