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Pander

8、对错

　　赵焱墓穴附近围了一圈又一圈人，个个表情肃穆。这些人之中，有一个杨舟。

　　他立在吊唁人群的最外层，脱下了素来随意批在身上的白大褂，安静的垂首立在一旁。杨清径直朝他走过去，停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人群前方，那个本该成为赵焱妻子的人，手捧骨灰盒，轻轻地放入墓穴。

　　全程中，杨清一言不发，同众人一起静默地在一旁观看，直到葬礼完毕，直到其他人尽数退下，直到天上下起毛毛细雨，直到站在他旁边的杨舟开口说：“你来了，赵焱那小子估计也会开心。”

　　杨清还是不说话，踱步至墓碑处蹲下来，手指细细描画墓碑上的铭文。

　　墓碑上面的字不多，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大字：赵焱之墓。旁边写上了死亡那天的日期。

　　立碑人没写，墓志铭也没写，整个墓碑上，只有这四个字和一张照片。照片里，赵焱言笑晏晏，似乎没有半点烦恼。

　　杨舟出言解释：“这是焱小子自己的意思。他说与其让那些题词的人在墓碑上刻一些毫无营养的话，不如简单一些。”

　　杨清点头：“像是他的风格。”

　　“焱小子欠你太多，我知道你爱他，也更恨他。但是结婚那天，他……唉，算了。我只希望你今后好好地，忘了赵焱吧。”

　　——你总说你爱我，可爱这东西太过缥缈，哪一日我死了。说不定隔天，你就会忘了我。别急着说你不会。相信我，你会的。你会躺在别人的怀里，说着曾经对我说过的同样的话，完完全全的忘了我。

　　杨清将头垫在墓碑上，无声的笑。

　　——赵焱，我不会忘了你，永远也不会。

　　雨越下越大，拍打住身上，黏腻的紧，杨清站起来，朝杨舟说：“回去吧。”

　　杨舟跟上，走到门口时，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早早劝你，离赵焱远点儿。唉，说到底还是焱小子的错。就算他死了，你也没必要原谅他。”

　　杨清摇头，不带一丝感情道：“不对，小叔。不是赵焱的错。”

　　杨舟担忧道：“小清儿，你还放不下么？”

　　“没什么好放不下的小叔。”

　　“那你……”为什么说不是他的错。

　　杨清明白杨舟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要说我没有恨过他，这是骗人的。他刚离开时，我也曾怨恨过他一段时间。但是后来有一天，我醒过来，听着窗户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看着外面广阔的蓝天和白云，突然明白了一点：赵焱并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你看，他和我交往时既没有出轨，也没有对我动过手发过怒。他只是在我还爱他的时候，告诉我：他不爱我，他要离开。他离开之后也没有反反复复，更没有找我麻烦。想明白后，我就觉得我之前拘泥于狗屁爱与不爱什么的，独自一个人喝酒发疯狼狈逃避，搞的没了他就不能活似的样子简直是太蠢了，蠢到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

　　“听起来很假吧。我自己都不想相信我就这么想开了。”杨清停下，悠长的吐出一口气，“但这是真的。”

　　“小叔，你说，他不爱我，所以离开我，何错之有？还是说，他不爱我，却因为我爱他而留在我身边，这样才对么？”

　　杨舟不知该如何回答，即使他并不赞同杨清的理论，索性沉默。

　　“所以小叔，他没有错。当然，我更没错。错的只是我在他说离开时还爱着他，仅此而已。意识到这点之后我就看开了。反正爱情什么的，本来就毫无逻辑对错可言。”

　　杨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现在的赵焱的死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杨清的回答清亮而坚定：“一个曾经认识的人去世了，仅此而已。”

　　他说完，沿着下山的台阶一步步离开，期间一次没有回头。仿佛真如他所说一般，被丢在身后的不是曾经最爱的人的墓碑，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葬身之处。

　　杨舟立在半山腰，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看不懂他最上心的侄子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没人回答他。

　　他回头看了眼墓碑，说了句非常不好听的话：“焱小子你就烂死在里面好了，最好永远不要再出来找我们小清儿麻烦，连梦也不要进去。”

　　说完他摇头，自言自语：“算了，我跟死人置什么气？反正他也不可能听得见。”

　　到最后，杨舟又自责起来：“要是当初拼命阻止就好了。”

　　他陷入了死循环，尽管明知徒劳，他=还是一刻不停地在脑中寻找着当初能够避免赵焱和杨清相遇的契机，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才是那个该死的契机，那个杨清和赵焱相遇的契机。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杨舟关了诊所的门离开。走到半路想起自己有东西忘拿，匆匆折回去，结果发现诊所的门竟是开着的。打电话叫来住的最近的熟人，他蹑手蹑脚的走进去，一进门就因屋内满溢的血腥味儿皱紧眉头，飞快的拿上门边的一截短棍猛地按下了电灯开关。

　　出乎意料，屋里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脸上血色尽失的孩子。他一手捂着腹上约一掌长的伤口，另一手拿着一包从柜台上偷来的纱布和红药水，冷冷的望着门口拿着短棍的杨舟。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从门口到他所站的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满是斑斑血迹的小路。

　　杨舟显然没料到在里面的是一个孩子，当下就愣在门口。

　　就在他不知如何措辞时，男孩儿放下纱布和药水，沿着原路走到门口，理也不理门口的杨舟。眼看男孩就要离开，杨舟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一把按住男孩儿的肩膀，把他拖到了诊所的床上。对方途中不停挥舞手臂挣扎，但由于失血过多，他的拳脚软绵绵的，毫无攻击力可言。

　　在诊所工作的护士小王提着擀面杖和四五个小伙儿一起冲进来时，杨舟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他听见动静，对门口领头的王燕道：“正好你来了，准备一下，给这小子做缝合处理。”

　　王燕一时没反映过来，看到光着上身坐在床上的赵焱时惊得瞪大了眼睛：“医生你怎么连小孩儿都不放过！就算他偷进了诊室门也不该这样吧！”

　　杨舟闻言，眉毛跳了跳，怒道：“废什么话！赶紧准备准备要开始了。你想让这小子失血而死么？！”

　　王燕回神，把赵焱带进诊室里间的手术室，麻溜的换上衣服做好消毒工作。

　　“取一剂麻醉剂过来做过敏测试。没问题后在伤口周围进行局部麻醉。”杨舟带好手套冷静吩咐。

　　“是，医生。”王燕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装，调配好麻醉剂，注射到赵焱的消毒好的手腕处。转瞬间，红中泛紫的小疙瘩便爬满了注射处周围的皮肤。

　　“麻醉剂过敏！”杨舟惊道，望着咬紧嘴唇握紧拳头，从头至尾不吭一声的赵焱，对护士道，”没时间了，直接缝合。”

　　“可是医生……”

　　“没有可是！”他指着赵焱，“收起你多余的同情心，好好看看这小子！看看这个半夜撬开诊所的门打算自行包扎伤口的小鬼，他妈的这像是会怕的人么？”

　　王燕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孩儿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声痛呼。这样的伤口，换成别人早满地打滚了，就算是壮年的男人都未必能有这样的忍耐力。

　　赵焱发现护士在看他，也冷冷的回视过去，若非不断从他额头渗出的冷汗和咬破的唇角，王艳霞几乎以为这是个不会痛的木偶。

　　她终于下定决心：“我准备好了，医生。”

　　两人一直忙到半夜，才处理好伤口。过程中本来害怕赵焱会因为疼痛而躲避，让缝合针缝错位子，还想找人按住他，结果发现他们的担心完全多余了。赵焱全程都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好像身体不是他的。

　　杨舟上好药，一边给赵焱缠纱布一边嘟囔：“你小子，简直不是人。”嘴上嫌弃，动作却轻得要命。

　　护士小王被他撵回家了，这会儿诊所里只有杨舟和赵焱两人。他给纱布打上一个结，拍了拍男孩儿因汗水湿透的发，“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赵焱启唇，吃力的吐出五个字：“赵焱，三火焱。”

　　他歇够了，换上那件被杨舟剪破的T恤，准备离开。

　　杨舟从背后叫住他：“小鬼，明天早上记得过来找小王给你换药。”

　　赵焱停下摇头。

　　“你不来我就去找警察通知你父母。父母不在就通知你的监护人。”

　　赵焱闻言回头，狼一般怒视着杨舟。

　　这下轮到杨舟吃惊了，他本以为赵焱这孩子不会有亲近的家人，威胁的话也是说的没有半点威慑力。不过看样子他想错了，赵焱的样子明显不想声张。但这样正好。

　　杨舟打开休息室的衣橱从里面翻出一件衬衫和一条长裤，丢给赵焱：“不想让他们担心就换上衣服赶快回去。”

　　赵焱抿唇注视着杨舟，却没有再拒绝。出乎意料的，这套衣服很合身。

　　杨舟在旁看的却是直摇头：“还是我家小清儿穿起来好看。”感叹完，他摆摆手，“快走吧，走吧，被你搅得一宿没睡，赶紧的走人。我明天还要早起。”他说玩打了个呵欠躺在了床上。

　　赵焱却没有离开，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谢不用了。赶紧走吧小鬼。”杨舟躺在床上舒服的叹气，“今晚的事儿，我早晚会连本带利从你身上要回来。在那之前最好保好你的小命，受了伤别扭赶紧的给我过来。我可不想这一宿白白忙活。”

　　自那之后，赵焱变成了诊所的常客。每次来身上都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杨舟每次给他处理伤口都是即怒又气，手法也从开始的舍不得弄疼他到后来的刻意按压伤口。

　　“你小子就他妈的不会长点儿记性么？早晚有一天见了阎王！”

　　赵焱也由最开始的沉默寡言变得话多起来，偶尔被弄痛了也会咋呼出声，没有半点初见时那令人敬佩的男子气概。

　　“真见了阎王就说明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庸医，亏你还是什么医学院的高材生，纯粹是骗人。”

　　杨舟气得青筋直跳，“信不信老子立马把你赶出去？”

　　“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为了保住小命。谁叫我得在连本带利的还给你之前得先活下去呢？”

　　“妈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才被你小子这么逼着讨债。真是的和我家小清儿比起来差的不是那么一星半点儿。”

　　“小清儿。杨清？”

　　“对。我侄子。你不知道，小清儿小时候啊，那个可爱啊。”

　　杨舟每次说起杨清都会收不住话头。“那么小一个人，话都不会说，可每次见到我都笑眯眯的。那小脸胖嘟嘟的，睫毛老长，可漂亮啦……”

　　每到此时赵焱都会忍不住翻白眼。“真那么可爱，给我看看照片呗。”

　　“看你个头。给谁看也不给你看，我家小清儿年年年级第一，又乖又可爱，干嘛要给你小子看。”

　　赵焱听到这儿都会反驳：“不敢亮照片说明他一定很丑！”

　　然而没多就，真正见到杨清后，赵焱立刻收回了自己的话，追着跑着缠了上去。

　　那是十六年前，他在初二下半年时候的事情。

　　那时他同人打架，刚缝合好不过一周的伤口不慎撕裂。

　　他满不在乎。同往常一样，嘴里叼着自制的卷烟，双手插兜，吊儿郎当，一把推开了杨舟诊所的玻璃门。正想着说什么话来搪塞今天的伤，便见室内病床上，坐着一个蓝白校服的男孩儿。

　　男孩儿原本神色平淡，见他来了，就缓缓露出一个笑来，清而浅，却瞬间扰乱了他的呼吸。

　　从那以后，他心里不知不觉住上一个名叫杨清的男孩儿，再也没有放出来过。